《忽有旧人心上过》酉月疏桐

8、小薇和她的远方朋友

　　我望着自己刚刚发送出去的那一大段文字，像是在湖面投下了一连串石子，此刻正等待着遥远的、甚至未必会有的涟漪。心里有种倾诉后的空旷与轻松，并不真的期盼他立刻回应。目光于是从发光的屏幕上移开，有些失焦地落在网吧氤氲的空气里，任由思绪飘荡。
　　就在这时，我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右侧斜对角的机位——一个穿着浅米色外套、扎着马尾的背影。那背影太熟悉了。我的心轻轻一跳，目光定格。是小薇。
　　她侧对着我，我能清楚地看见她的左脸。屏幕的光映在她脸颊上，明暗变幻。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对话框，嘴角抿着一丝克制又甜美的笑意，那笑意是从眼底漾出来的，让她的整张侧脸都显得格外生动柔和。她时而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话，眼睛弯成月牙，肩膀微微耸动；时而又屏住呼吸，手指悬在键盘上，仿佛在斟酌如何回复。然后，她的十指便轻快地落下，敲击键盘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声响，那声音连贯而富有节奏，不像我带着犹豫的间隔，倒像一串欢快又急切的鼓点，将她心底翻涌的愉悦与期待，毫不掩饰地敲打出来。
　　她就坐在那里，沉浸在一个完全属于她的、由光缆和信号构筑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想必正有她口中那位“远在天边”的成熟男子，用他的阅历和疲惫，编织着足以让这个年纪的女孩心旌摇曳的话语。我看得有些出神。曾几何时，我们并肩坐在梧桐树下，分享着如何将一封信投向未知的忐忑与幻想。如今，我们却坐在同一个昏暗的网吧里，各自对着闪烁的屏幕，向不同的远方，投递着此刻真实的悲喜。
　　键盘的敲击声，她的微笑，屏幕的光晕，与空气中淡淡的烟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奇异又无比真实的画面。我忽然觉得，我们像两条偷偷游向深海的小鱼，在昏暗的水域里，凭借着各自那点微弱而固执的光亮，寻找着超越自身边界的连接。
　　我没有立刻叫她，只是静静看着。看着她脸上那份我未曾见过的、全神贯注的甜蜜与神采，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理解，又像是淡淡的惘然。我们都在“离线”的日子里，悄悄积攒着只愿对屏幕那端诉说的故事。而此刻，在这个充满现实尘埃与虚拟讯号的空间里，我们的故事，正以不同的表情和键盘声，平行地上演着。

　　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绕到她身后，然后突然伸手，轻轻蒙住了她的眼睛。
　　“啊——！” 一声短促而真实的惊叫从她喉咙里迸出来，在相对安静的网吧里显得格外清晰。周围好几排脑袋同时从屏幕后面伸了出来，好奇或被打扰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边。小薇猛地扯下我的手，回头看见是我，惊魂未定的脸上瞬间涨红，又气又笑地捶了我胳膊一下：“你吓死我了！”
　　成了焦点的窘迫感让我耳根发热，赶紧把食指竖在唇边，用力“嘘”了一声，做出噤声的表情。小薇也意识到失态，吐了吐舌头，迅速环顾四周，对那些投来的视线报以歉意的傻笑。等大家的注意力渐渐重新回到各自的屏幕上，她才长舒一口气，狠狠瞪我一眼，但眼里已全是笑意。她利落地从旁边空位拖来一把椅子，拍了拍椅面，压低声音，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快坐！你来得正好，快看！”
　　我凑过去，目光落在她尚未关闭的聊天窗口上。对方的昵称很简单，叫“江畔”。聊天记录不长，但字里行间流淌着一种与我们这个年纪的对话截然不同的气息。
　　江畔：刚结束一个冗长的协调会。站在窗边喝了杯咖啡，看见楼下桂花居然还开着几簇，在风里摇摇晃晃的。忽然想起你上次说，喜欢桂花香里带的那点苦味。
　　小薇：嗯！感觉那苦味让香气不轻浮。我们学校桂花早谢光了，你那里还有呀。
　　江畔：嗯，也许是这栋旧楼挡风，留住了最后一点。有时觉得，美好的东西，是需要一点遮蔽和运气的。就像……
　　（他在这里停顿了，没有打完。留下了引人遐想的省略。）
　　小薇：就像什么？
　　江畔： （过了一会儿才回复）就像偶然在嘈杂的网络里，遇到一个能听懂桂花“苦味”的年轻朋友。需要一点遮蔽繁杂的专注，和一点运气。
　　小薇： （小薇在这里回了一个害羞的表情）我哪有那么厉害……就是随便一说。
　　江畔：随口说出的，往往是最真实的感觉。对了，上次你说论文需要点素材，我找了几篇文章，发你邮箱了。你有空看看，看看能不能启发你。
　　小薇：啊！太麻烦你了！这怎么好意思……
　　江畔：不麻烦。知识有人传递才有价值。看到你提到努力，想起自己刚工作时熬夜学规章的样子。只是别学我那时不顾身体，早点休息很重要。
　　小薇：嗯！我知道了。你也是，别总喝咖啡，按时吃饭。
　　江畔：好，听你的。下周可能要出差几天，信号不好。若联系不上，勿虑。回来后，告诉你那边的桂花是否也谢了。
　　对话在这里暂停。没有热烈的言辞，没有明确的指向，甚至带着一种克制的距离感。但恰恰是这种克制，流露出一种更为沉稳的关怀。他记得她关于桂花的细微感受，并将之与“遮蔽和运气”这样略带沧桑感的比喻相连；他不动声色地提供切实帮助，却将理由归于“知识传递”而非私人关照；他叮嘱她注意身体，语气像个理性的长辈，但那句“听你的”和约定汇报“桂花是否也谢了”，又悄悄越过了纯粹的边界，留下一丝若有似无的、专属的牵念。
　　小薇指着屏幕，眼睛亮晶晶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其中的悸动：“你看……他是不是，挺不一样的？”
　　我点点头。确实不一样。这是一种属于成年人的、经过沉淀的温情，含蓄如深潭微澜，力量却蕴藏在波澜不惊的水面之下。它不急于捅破什么，只是静静铺陈出一种理解的氛围，一种可靠的姿态，对于二十岁的小薇来说，这种遥远而成熟的魅力，比任何直白的告白都更具冲击力和诱惑性。
　　我们俩头靠着头，在网吧昏暗的光线里，分享着这份来自另一个遥远世界的、静水深流般的秘密。键盘的敲击声再次零星响起，仿佛在为我们各自屏幕里，那些无法言说、却悄然生长的情愫，轻轻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