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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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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光殿内。
武元昭倚在紫檀御榻上,身上覆着玄狐皮褥,手中一柄和田玉如意在指尖摩挲。玉质温润,触手生凉,一如她此刻审视的目光,落在殿中肃立的绿袍身影上。
尚淑垂手恭立已有半盏茶时分。身姿挺拔如竹。她眉眼低垂,长睫在烛光下投出浅浅阴影,神色恭谨。
“你是说,”武元昭缓缓开口,声音在静谧殿中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带着深思熟虑的分量,“让冯熙北上朔州,领兵御敌?”
“是。”尚淑躬身,声音平稳如常,“臣反复思量,遍阅夏官存档。朝中将才虽众,然如冯熙将军这般深谙突厥战法、又正值盛年者,实属凤毛麟角。”
她略抬眼帘,目光落在御案上摊开的朔州舆图上:“陛下明鉴。骨咄禄部此次南犯,与以往劫掠不同。其骑兵分三路,东路佯攻云州,西路绕道草原,中路主力直扑朔州。这般分进合击之策,非寻常蛮首能谋。而冯熙将军——”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册,双手呈上:“此乃她在安西从军的战功记录。夏官考功司的评语是善用地形,精于奇袭,临阵果决,有古名将之风。”
内侍接过薄册,转呈御前。武元昭展开细看,烛光映着密密麻麻的朱批墨注,确是一笔笔实实在在的军功。
“去岁秋狩,陛下亦亲见其马上功夫。”尚淑继续道,声音里多了几分恳切,“纵马如飞。更难得的是她熟知北地,曾穿越阴山,对朔州一带山川地势、水草分布,了如指掌。”
武元昭将玉如意搁在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她抬眼看向尚淑:“朕记得,她母亲,便是战死在朔州。”
“正是。”尚淑直起身,目光平静中带着一丝敬重。
殿内静了片刻。
“冯熙将军常言,”尚淑稳了稳气息,“此生最大憾事,便是未能承母遗志,守朔州安宁。”
她抬起眼,直视武元昭:“陛下,若此番派她前往,既是成全其忠孝之心,以慰英灵在天,也是……为储君解忧。”
“解忧?”武元昭眉梢微挑。
尚淑趋前半步,字字清晰:“太女殿下与冯熙将军之事,宫中已有风闻。天长日久,朝夕相对,情谊难免愈深。臣近日观殿下言行,对冯熙将军已是……倾心相许。少年情热,最是执迷。若任其发展,待到情根深种,陛下再提择妃之事,恐殿下更难割舍,届时母子生隙,朝野非议,于国于家,皆非幸事。”
武元昭的手指在玉如意上轻轻摩挲,没有说话。
“不如借此机会,将冯熙调离东宫。”尚淑的声音如涓涓细流,不急不缓,“一来,边关苦寒,战事凶险,离别日久,少年情热或可冷却;二来,殿下既为储君,当知江山之重,若能为国举荐良将,亦是彰显储君担当;三来……”
她抬眼,目光澄澈:“若冯熙真能建功立业,击退突厥,收复失地,那便是泼天军功。届时陛下破格封赏,赐爵授田,既显天恩浩荡,也为殿下将来……留有转圜余地。寒门纵不能为妃,但若是护国功臣,留侍东宫,朝野也无话可说。”
这番话,说得周全,说得妥帖,说得……几乎无懈可击。
武元昭看着她,看了许久。烛火在铜鹤灯中跳跃,映得女帝眼中光影明灭,那里面有审视,有赞赏,也有一种深沉的疲惫。良久,她轻叹一声,那叹息极轻:
“尚淑,你思虑之周全,谋划之深远,已远超朝中许多老臣。”
“臣惶恐。”尚淑垂首。
武元昭却话锋一转:“只是储君那边……她当真能舍得?那孩子的性子,朕最清楚。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陛下放心。”尚淑抬起眼,目光诚恳,“臣已劝解过殿下。殿下虽重情,却也明理。她知道何为储君之责,何为江山之重。昨夜臣离东宫时,殿下正秉烛研读朔州军报。依臣之见,不出一两日,殿下便会亲自上奏,为冯熙将军请命北上。”
“尚淑,“武元昭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有时朕在想……若储君心仪之人是你,该多好。”
尚淑浑身一僵。
官袍下的手指猛然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
“你自幼在朕身边长大,四岁开蒙,七岁能诗,十二岁便能为朕草拟诏书。”武元昭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字字清晰,“你熟稔政务,通达权谋,知进退,识大体,更难得的是……你对储君的心,朕看在眼里。”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尚淑脸上:“你若为太女妃,定能辅佐储君坐稳江山,为她出谋划策,为她平衡朝野,朕也无需这般……这般日夜操心了。”
话落,殿内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
尚淑缓缓跪地,额头触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一声轻响。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臣……惶恐。”
恭谨如仪。
“臣蒙陛下养育之恩,授业之德,此生唯愿以罪臣遗孤之身鞠躬尽瘁,以报天恩。太女殿下天潢贵胄,风华绝代,将来必要择门当户对、德行兼备者为妃。臣出身微寒,才疏学浅,绝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她说得诚恳,说得谦卑,说得滴水不漏。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
储君心仪之人是你。
她何尝不想?
那个会在书阁里拉着她袖子喊着“尚淑姐姐“问东问西的小公主,那个曾与她偷尝禁果的殿下,那个十五岁少女红着脸在她唇上印下青涩一吻、然后跑得无影无踪的人……
她何尝不想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何尝不想让全天下都知道,这是她放在心上十几年、疼了十几年、护了十几年的人。
可她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起来吧。”武元昭摆了摆手,看着她的反应,“你且退下。此事……朕会仔细斟酌。”
“臣告退。”
尚淑躬身,一步步退出瑶光殿。每一步都踏得沉稳。
殿门在身后合拢的刹那,廊下的寒风扑面而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惶恐。
雪还在下。
夜色已深,宫灯在长廊两侧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不定。尚淑一步一步走在积雪的宫道上,官袍拂过地面,留下浅浅的痕迹。她径直走向凤阁右省的值房。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桌一椅一榻,一个炭盆,几架满满当当的书卷。她反手合上门扉,将风雪隔绝在外。
屋内炭火将熄,余温犹存。尚淑走到炭盆边,伸手在微弱的红光上烤了烤。指尖冰凉,渐渐回暖,可心头的寒意,却怎么也驱不散。
她静静看着,看了许久。
然后从袖中暗袋里,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密信。
尚淑捏着信纸一角,悬在炭盆上方。指尖一松,信纸飘落,落在将熄的炭火上,随即火苗“噗”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纸面。
火光映着她的脸。
那张总是温婉沉静、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太原王氏……清河崔氏……”她轻声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在空旷的值房里泛起轻微的回音,“春官呈上的太女妃候选名册,头两名便是这两家,真是……费心了。”
炭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溅到她的手背上,灼出细微的刺痛。她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那点红痕,看着它慢慢黯淡,变成浅褐色的印子。
许久,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裹着雪沫卷入,吹得她鬓发飞扬。
东宫的方向,灯火通明。在这风雪交加的深夜里,那一片暖黄的光晕,温暖得……刺眼。
她想起白日里,武令明握住她的手说“尚淑姐姐,我最是信任你了”时的神情——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泪光,却又充满依赖,像小时候每次闯了祸来找她收拾残局时一样。
她也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同样下雪的夜晚。武令明刚满十岁,因为背不出《礼记》被太傅罚抄,哭着跑到她的住处。她哄了半夜,最后缩在她怀里,鼻尖哭得红红的,小声说:
“尚淑姐姐,等我长大了,娶你做我的妃子好不好?那样就没人敢罚我抄书了,你也能天天陪着我了。”
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不敢回答,她是罪臣遗孤,身份比之寒门都不如。
可心里某个地方,却偷偷地把那句话珍藏了起来。
“太女殿下……”尚淑望着东宫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出几分妖异的美。
她轻轻说,声音柔得像情人的呢喃,却冷得像这冬夜的雪:
“是我一人的。”
每个字都咬得清晰:
“谁都……抢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