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赋》云灯照江楼

4、尚淑姐姐的办法

　　东宫寝殿内，烛火已燃过半。

　　武令明独坐案后，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眼眶红肿未消，她只是怔怔望着跳动的火焰，像是要把自己焚进这无边的寂静里。

　　“殿下，”掌寝女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心翼翼，“凤阁侍郎尚淑求见。”

　　武令明没有动，良久，才哑声道：“宣。”

　　尚淑踏进殿内时，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屑。她解下狐裘披风交给侍立的女官，行至案前肃然行礼：“臣尚淑，参见皇太女殿下。”

　　“尚淑姐姐……”武令明抬起头，声音里还带着哭过的鼻音，“不必多礼。”

　　这个称呼让尚淑心头一颤。她已经许久没听武令明这样唤她了。

　　尚淑直起身，目光落在武令明脸上。烛光下，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此刻苍白如纸，眼眶红肿，眼角还挂着未拭净的泪痕。下唇被咬出一排深深的齿印，渗着血丝。那双总是亮如星辰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灰败的水雾，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

　　心疼如刀绞。

　　尚淑只是微微垂首，声音放得极轻：“殿下。”

　　武令明笑着看着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尚淑姐姐，你说陛下为何……为何不像从前那般疼我了？从前我要什么，她都会依我。”她的声音哽住了，泪水再次涌上来，“可如今，我只是想要一个名分，她就连听都不肯听完。”

　　尚淑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因为如今，殿下已是储君了。”

　　“储君……”武令明喃喃重复这两个字，眼中浮起迷茫，“若是不能与心爱之人并肩，若是连自己珍视的人都护不住，做储君有何用？做天子……又有何用？”

　　这话问得天真，却又沉重得让人无法回答。

　　尚淑终于走上前，在武令明身侧坐下。她看着武令明红肿的眼睛，声音轻得像叹息：“殿下可知，陛下为何一定要您从世家子女中择妃？”

　　“因为门第，因为脸面，因为……”武令明别开脸，“因为在她心里，江山社稷永远比儿女私情重要。”

　　“不只是如此。”尚淑摇头，“殿下想想，您如今虽是储君，可这储位真的稳固吗？相王殿下虽在京城碌碌无为，可他终究是皇子，身后站着李唐旧臣。庐陵王殿下虽被流放房州，可朝中念旧之人不在少数。陛下春秋已高，一旦有变，那些人会安分吗？”
　　武令明怔住了。

　　“您需要支持。”尚淑继续说，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需要世家的支持，需要朝臣的拥戴，需要军功，需要威望。这些，一个寒门出身的将军给不了您。但一个五姓七望的正妃可以——她的家族会为您奔走，她的姻亲会成为您的助力。这不是儿女私情，这是您坐稳储位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些话像冰水，浇醒了武令明最后一丝幻想。她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所以……我就该放弃冯熙？”

　　“不。”尚淑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殿下若信臣，臣有一法，或可两全。”

　　武令明眼中重新燃起光芒。她反手紧紧握住尚淑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尚淑姐姐，什么法子？你是知道的，我最是信任你了——这宫里，除了冯熙，我便只信你。”

　　这话说得真挚，但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笑。

　　“那要看殿下……能不能舍得您那好娘子了。”

　　武令明的手一僵：“如何个舍得法？”

　　尚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向案上摊开的朔州军报——那是方才内侍送来的副本，武令明还没来得及看。她伸手取过，展开在案上。

　　“殿下请看，朔州军情已刻不容缓。骨咄禄部今冬频频南犯，劫掠边境十二镇，百姓死伤逾千。朔州节度使援奏表如雪飘，若援军不至，朔州必破。”

　　她顿了顿，抬眼看武令明：“陛下为此忧虑重重，连日召集鸾台、凤阁商议。朝中并非无将可用，但合适的人选……不多。”

　　武令明的心跳骤然加快：“你是说……”

　　“若殿下舍得，可向陛下举荐冯熙将军北上朔州。”

　　尚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出那个谋划已久的建议，“边关虽苦，战事虽险，但以冯熙将军的将才，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立下不世之功。”

　　武令明的脸色白了白：“尚淑姐姐，边关苦寒，突厥凶残，此去……九死一生。”

　　“所以臣说，要看殿下舍不舍得。”尚淑凝视着她，“但殿下细想，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让冯熙将军摆脱寒门出身的机会，让她的名字能堂堂正正写在史书上的机会，让她……有资格站在您身边的机会。”

　　她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在武令明心上敲击：

　　“殿下，以冯熙的将才，若能在朔州战场上一展身手，击退突厥，收复失地，那是何等军功？届时她便是护国功臣，是军中楷模。陛下再要反对，也得掂量军中反应，掂量天下人心。朝臣再要非议，也得看看那功勋。”

　　“而您——”尚淑的手微微收紧，“您举荐良将，为国分忧，这是储君的担当。冯熙将军若立下大功，这份功劳也有您一份。您的储位会更加稳固，您在军中的威望会大大提升。到那时，您再提纳冯熙为妃，阻力便会小得多。”

　　武令明的眼睛亮了，像是黑暗中终于见到一丝曙光。可她随即又蹙起眉：“可是……朝中并非无将可用。陛下怎么会一定选择冯熙？”

　　“所以需要运作。”尚淑松开手，恢复端坐的姿态，神情却依旧认真，“冯熙将军曾在安西从军，对突厥战法了如指掌——这些都是她的优势。”

　　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重用寒门举子本就是陛下破格之举。若冯熙能在此战中证明寒门举子亦可建功立业，那便是对陛下政绩最好的佐证。陛下……会考虑这一层的。”

　　武令明陷入沉思。她看着案上的军报，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她知道尚淑说得对——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唯一能让冯熙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的机会。

　　可她舍不得。

　　一想到冯熙要奔赴生死未卜的战场，一想到可能许久见不到那张英气的脸，听不到那低沉温柔的声音，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殿下，”尚淑的声音将她从痛苦的思绪中拉回，“臣还有一言，不得不说。”

　　武令明抬眼看向她。

　　“您那两个哥哥——相王武令旭虽在京城碌碌无为，受陛下冷落，可他毕竟是陛下血脉。庐陵王武令显虽被流放房州，可朝中念旧之人从未死心。”尚淑的表情变得严肃，“圣心难测。今日陛下立您为储，明日若有人煽动，若朝局有变，陛下会不会改主意？”
　　这话像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武令明。

　　是了，她的储位从来就不稳固。母亲能给她，也能收回。

　　而她能依靠什么？除了母亲的支持，除了自己这些年积累的一点威望，她还有什么？她没有世家大族的全力拥戴，没有军中深厚的根基，没有……能让所有人闭嘴的功绩。

　　但冯熙可以给她。

　　如果冯熙能在朔州立下大功，那她便有了军功，有了军中支持，有了让那些非议者闭嘴的资本。

　　武令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迷茫和脆弱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清明。

　　“尚淑姐姐，”她重新握住尚淑的手，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已有了力量，“你说得对。我不能只顾儿女私情，我是储君，我有我的责任，也有……我必须守护的人。”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依旧坚定：“我会向陛下举荐冯熙。我也会……说服冯熙去朔州。”

　　尚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看着她挺直的背脊，心头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心疼，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殿下放心，”尚淑反握住她的手，用力握了握，“有臣在，必然能将此事促成。臣会在陛下面前陈说利害，会在阁台推动此议，会让所有人都看到——冯熙将军，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站起身，重新恢复臣子的姿态，躬身行礼：“殿下只需将此言进谏陛下即可。记住，您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边境安宁，为了……大周的将来。”

　　武令明也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眉目清雅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上前一步，轻轻抱了抱尚淑——这个拥抱很轻，很快，却包含了太多说不出口的感激。

　　“尚淑姐姐，谢谢你。”

　　尚淑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她没有回抱，只是垂着眼，轻声道：“臣……分内之事。”

　　武令明松开手，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虽然还有些勉强，却已不是刚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那我明日便去面见陛下。”

　　“臣告退。”

　　尚淑躬身退出寝殿。走出殿门时，寒风扑面而来，吹得她袍服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