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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断尾求生 ...

  •   沉重的绞盘声在头顶轰然炸响,那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仿佛是某种巨兽在咀嚼骨头。

      京城的正阳门已经有十年未曾在未时之前关闭过,上一次破例,还是先帝驾崩那晚。厚重的包铁木门缓缓向两侧退去,露出一道狭长的缝隙,阴冷的穿堂风裹挟着街道上陈年的尘土味扑面而来,吹得人脸颊生疼。

      林晚卿勒住缰绳,身下的战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马蹄在青石板上刨出几点火星。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抬头看了一眼城门洞里那片深不见底的阴影。

      秦风驱马靠近半个身位,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低声道:“大人,进去了,就没退路了。”

      “退路?

      ”林晚卿嘴角扯动一下,那是她在江南淋了半个月的雨后学会的某种冷笑,“从我接下那道圣旨开始,这世上就没路了。”

      队伍缓缓驶入城门甬道。

      光线骤暗,囚车里的周康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压抑,他不再瘫软,而是扒着栏杆拼命向外张望,试图在街道两旁紧闭的商铺中寻找哪怕一张熟悉的面孔,或者相府派来接应的人马。

      可惜,迎接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街道尽头那座巍峨得近乎冷酷的皇宫。

      ……

      次日,五更天。

      金銮殿内的金砖漫地,据说每一块都需在桐油中浸泡七七四十九天,敲击有金石之声,此刻却透着一股渗入膝盖的寒意。

      数百支儿臂粗的红烛在蟠龙柱旁静静燃烧,偶尔爆出一个灯花,是这死寂大殿中唯一的声响。

      林晚卿跪在殿中,脊背挺得笔直,像是一杆插在雪地里的枪。

      在她身侧三步远的地方,周康趴伏在地,一身囚服早已污秽不堪,散发着馊臭味。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站在百官之首的那道绛紫色身影——当朝宰相,顾玄。

      “罪臣……罪臣冤枉啊!”周康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他在赌,赌顾相爷不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他死,“江南赈灾,臣兢兢业业,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朝廷,为了圣上!

      那些银两……那些银两都是……”

      他语无伦次,眼神却充满了暗示性的哀求,频频投向顾玄的后背。

      大殿之上,香烟缭绕。

      顾玄双手拢在袖中,眼皮半垂,仿佛老僧入定,连一丝余光都没有分给地上那个狼狈的人影。这种沉默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站在武将一列的萧天策微微皱眉。他听到了周康那急促如拉风箱般的呼吸声,也看到了林晚卿袖口下微微攥紧的拳头。

      这位年轻的王爷太清楚朝堂的规矩了——越是安静,水底下的暗流就越是汹涌。

      “冤枉?

      ”

      林晚卿的声音打破了这层令人窒息的静谧。她没有看周康,而是从怀中掏出一个蓝布包裹,动作慢条斯理,像是从怀里掏出一块点心,而不是足以让整个江南官场地震的催命符。

      “启禀陛下。”林晚卿双手高举包裹,声音清亮,在大殿穹顶下回荡,“此乃臣在周康府中密室所得,一共三本账册。

      其一,记录了乾元十五年至十七年,朝廷下拨江南的三百万两赈灾银的真实去向;其二,是江南织造局与盐商勾结,倒卖官盐、私吞税银的明细;其三……”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顾玄的背影,然后重重地叩首。

      “其三,是周康这五年来,向京中某些‘贵人’输送利益的私账。

      每一笔,都有据可查,有印可证。”

      轰——

      虽然没有真正的雷声,但大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引爆。

      百官之中响起一片压抑的低呼,无数道目光惊疑不定地在林晚卿、周康和顾玄三人之间游移。

      那本【江南贪腐案真实账本】,此刻就静静地躺在金砖之上,蓝布的一角散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周康的脸皮剧烈抽搐起来。他没想到林晚卿真的敢当殿拿出来,更没想到她连那本私账都找到了。

      他猛地直起上半身,膝行两步想要去抢那包裹,口中尖叫道:“假的!都是假的!

      那是他伪造的!他在陷害忠良!

      相爷!相爷您说句话啊!

      ”

      这一声“相爷”,如同在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户部尚书王大人眼皮一跳,他是顾玄一手提拔上来的,此刻见主子不语,以为是时候表忠心了。

      他急忙出列,手持笏板,厉声道:“林修撰,你不过是个翰林院修撰,初涉政务,安知这账本真伪?江南路远,难免有刁民构陷朝廷命官,这账本若是伪造……”

      “王大人。

      ”

      一个苍老却浑厚的声音突然响起,截断了户部尚书的话。

      顾玄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甚至连平日里那标志性的和煦微笑都收敛得干干净净。他看了一眼满头冷汗的户部尚书,那眼神平淡得像是在看一粒灰尘。

      户部尚书浑身一僵,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退回队列时脚下甚至打了个踉跄。

      顾玄迈步走到大殿中央,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账本。

      周康的眼睛亮了。

      他看到了希望。

      那是他的护身符,是他的救命稻草。只要顾相拿走了账本,哪怕是当场销毁,哪怕是说一句“此乃伪证”,他就活了。

      他每年送去相府的几十万两白银,买的就是这一刻的庇护。

      “相爷……”周康眼泪鼻涕横流,伸出手想要去抓顾玄的衣摆,“下官……”

      啪!

      一声脆响,清脆得有些刺耳。

      那本厚厚的账册并没有被收进顾玄的袖子,而是被他狠狠地摔在了周康的脸上。

      书脊砸中了周康的鼻梁,鲜血瞬间飙射而出,染红了金砖。

      周康被打懵了。

      他捂着鼻子,呆滞地看着顾玄,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畜生。

      ”

      顾玄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沉痛,“老夫原本以为你只是能力平庸,没想到你竟是如此狼心狗肺之徒!”

      他转过身,面向龙椅,双膝跪地,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陛下!老夫有罪!

      ”顾玄痛呼一声,头磕在地上,“周康乃是老夫当年举荐的官员,老夫受其蒙蔽,竟不知此人私下里竟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祸国殃民之事!三百万两赈灾银啊!

      那可是江南百万百姓的救命钱!他怎么敢?

      他怎么忍心?”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萧天策的手指在袖中猛地收紧。好狠的手段。

      这就是顾玄,这就是当朝宰相。当断则断,毫不拖泥带水。

      他不仅不保周康,反而成了第一个要置周康于死地的人。

      林晚卿跪在一旁,低垂的眼帘遮住了眸中的寒意。

      她早就料到会是这样。顾玄这种人,为了权力可以牺牲任何人,区区一个知府,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抹布。

      周康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浑身颤抖,顾玄那句“受其蒙蔽”像是一把尖刀,彻底斩断了他所有的生路。

      什么弃车保帅?这分明是把他这颗车碾碎了铺路!

      “顾玄!你……”周康猛地跳起来,状若疯虎,指着顾玄就要破口大骂,“是你指使我……”

      顾玄缓缓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浑浊的老眼中此刻精光四射,死死地盯着周康。

      他的嘴唇微微蠕动,没有发出声音,但周康看懂了那个口型。

      ——烨儿。

      周康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整个人僵在原地。

      烨儿,他年仅五岁的独子。

      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秘密,在这一瞬间全部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了喉间“格格”的怪响。他看着顾玄那双冰冷如毒蛇般的眼睛,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绝望。

      说出来,全家死绝。扛下来,或许还能给周家留个后。

      周康瘫软在地,像是一摊烂泥。他张着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来人!”顾玄厉喝一声,“将这国之蛀虫拖下去!

      臣恳请陛下,将此贼满门抄斩,以谢江南百姓!”

      两名金甲卫士大步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架起周康。

      周康没有挣扎,他最后看了一眼顾玄,那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已经被抽干了。

      随着周康被拖出大殿,那股血腥味似乎淡了一些,但空气中的寒意却更甚了。

      顾玄处理完周康,并没有起身。他整理了一下衣袖,脸上那种痛心疾首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长辈般的赞赏。

      他转过头,看向一直跪在一旁的林晚卿。

      “陛下。

      ”顾玄的声音变得平缓,“周康虽罪大恶极,但此次若非林修撰不畏强权、深入虎穴,这惊天大案恐怕还要被蒙蔽许久。林修撰虽是女子之身,却有国士之风,实乃朝廷之幸,社稷之幸。

      ”

      林晚卿心头一跳。

      捧杀。

      她太熟悉这种套路了。在翰林院整理典籍的那些日子里,她翻阅过无数卷宗,凡是被顾玄如此盛赞过的年轻官员,最后大多都没有好下场。

      果然,顾玄话锋一转。

      “如今大理寺卿年迈多病,寺中积压了大量疑难旧案,正需要一位铁面无私、敢于碰硬的官员去整顿。

      林修撰既然能破江南贪腐案,想必也能胜任大理寺少卿一职。”顾玄微笑着,那笑容里藏着看不见的刀光,“臣提议,破格擢升林晚卿为大理寺少卿,专司积案重审。

      ”

      萧天策脸色大变。

      大理寺少卿?

      那是人坐的位置吗?大理寺积压的那些旧案,哪一件不是牵扯到皇亲国戚、勋贵世家?

      那是京城最大的马蜂窝!顾玄这是要把林晚卿架在火上烤,让她去得罪满朝文武,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不可!”萧天策下意识地想要出列阻拦。

      “臣,领旨谢恩!”

      一个清脆坚定的声音抢在他前面响彻大殿。

      萧天策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晚卿。只见她重重叩首,额头触碰金砖发出闷响,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犹豫:“臣林晚卿,愿为陛下分忧,愿为大理寺……清理积弊。

      ”

      顾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作更深的嘲弄。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把刀,借得倒是顺手。

      林晚卿伏在地上,没人能看到她眼中的光芒。

      大理寺。

      那是存放天下刑狱卷宗的地方。

      那里,锁着她父亲当年冤案的真相。

      哪怕是刀山火海,哪怕是必死之局,只要能拿到当年的卷宗,她也甘之如饴。

      ……

      退朝时,天空中飘起了细雨。

      京城的雨总是带着一股煤烟味,落在身上湿冷粘腻。百官们三三两两地散去,议论声压得很低,谁都知道今天的朝堂上发生了一场不见血的厮杀。

      林晚卿抱着那块代表大理寺少卿身份的腰牌,独自走在长长的汉白玉台阶上。

      “林大人。

      ”

      一个声音在身侧响起。顾玄撑着一把油纸伞,不知何时走到了她旁边。

      他的步伐很稳,靴底踩在积水上,竟没溅起半点泥点。

      林晚卿停下脚步,微微欠身:“顾相。

      ”

      顾玄没有看她,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宫墙,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大理寺的卷宗库里,灰尘很大。有些陈年旧账,翻动的时候要小心,别被灰迷了眼,更别……被书架砸断了骨头。

      ”

      他转过头,那双苍老的眼睛里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京城的雨,比江南冷。林大人,好自为之。

      ”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在几名随从的簇拥下缓缓离去。那背影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林晚卿站在雨中,握着腰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疯了吗?

      ”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萧天策连伞都没撑,大步冲到林晚卿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那张英俊的脸上满是焦急和怒火,“你知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吗?那是顾玄给你挖的坟墓!

      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只要我开口,皇兄不会……”

      “王爷。

      ”

      林晚卿打断了他。她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却浇不灭她眼底那团燃烧的火。

      “我知道那是坟墓。”她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有些东西,埋在坟墓里。

      如果不挖开它,死的人……永远闭不上眼。”

      萧天策愣住了。

      他看着林晚卿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藏着太多的秘密和痛苦,深邃得让他感到心惊。

      “你……”萧天策松开了手,声音有些干涩,“你到底想要查什么?

      ”

      林晚卿没有回答。她伸手摸了摸腰间那把【无鞘匕首】,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让她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了一些。

      “王爷,雨大了。”

      林晚卿退后一步,行了个礼,转身走进漫天的风雨中。

      萧天策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宫道的尽头。雨水打湿了他的蟒袍,冰冷刺骨。

      他忽然想起顾玄刚才那个眼神,那是猎人看着猎物走进陷阱时的眼神。

      “秦风!

      ”萧天策突然低喝一声。

      一道黑影从宫墙角的阴影中闪出,单膝跪地。

      “派人盯着大理寺。”萧天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变得凌厉,“还有,去查查顾玄最近在跟哪些江湖势力接触。

      我总觉得,这老狐狸不会只满足于把她送进大理寺。”

      “是。

      ”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

      林晚卿走出宫门,秦风早已牵着马在等候。

      “大人,去哪?”秦风问道。

      林晚卿翻身上马,勒转马头,目光投向城西那座阴森森的衙门。

      “大理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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