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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孽缘 ...

  •   破旧的居民楼里,许长明蹲在五楼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他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膝盖里。

      许长明记得母亲还在时,父亲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还会在晚饭后摸着许长明的头说“我小儿将来要考大学”,会在建筑工地干完活回家时,用粗糙的手从兜里掏出两颗水果糖,一颗给许长明,一颗给许长庚。

      楼梯响起脚步声,许长明抬头,看见许长庚提着两个白色塑料袋走上来。十九岁的许长庚很高,他脸上沾着灰,右手虎口处贴着一块脏兮兮的创可贴。

      “蹲在这干啥?”许长庚声音低低的。

      “爸又摔东西了。”许长明小声说。

      许长庚脚步顿了顿,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弟弟:“拿着,我去看看。”

      门没锁,许长庚推门进去。屋里比楼梯间更暗,灯泡悬在屋子中央,投下一圈昏黄的光。父亲坐在唯一一把还算完好的椅子上,脚边是碎裂的玻璃杯和洒了一地的白酒。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酒精和潮湿霉味混合的气息。

      “爸。”许长庚叫了一声。

      许正国抬起头,眼睛浑浊,盯着大儿子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回来了?工钱结了没?”

      “结了。”许长庚从裤兜里掏出一卷用橡皮筋扎着的钱,放在桌上,“两千四,这个月的。”

      许正国盯着那卷钱,没伸手,反而又摸向桌角的半瓶白酒。许长庚抢先一步拿走了酒瓶:“别喝了,吃饭吧。”

      “吃个屁!”许正国突然暴怒,“两千四?两千四够干啥?你妈那时候一个月药钱都不止这个数!”

      许长明在门口抖了一下。许长庚背对着他,他看不清哥哥的表情,只看见许长庚的肩膀微微绷紧了。

      “下个月工地赶进度,能多干点。”许长庚的声音依然平静,“长明要交资料费了,一百二。”

      许正国不说话了,只是盯着桌上那卷钱,盯了很久,最后摆摆手:“做饭去吧,我睡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向里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床,连鞋都没脱就躺了上去。许长庚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背影,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门口的许长明。

      “哥……”许长明想说什么,许长庚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没事,做饭。”

      “今天考试了?”许长庚问,手里麻利地把那块肥肉切成薄片。

      “嗯,数学。”许长明盯着哥哥的手。许长庚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本该是拿笔的手,现在却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老茧。“哥,我们老师说我要是保持这个成绩,能考上一中。”

      县一中,那是县城最好的高中,也是许长庚曾经考上却没去成的地方。

      许长庚切肉的手顿了顿,然后“嗯”了一声:“好好学。”

      那天晚上,许长庚对他说:“长明,哥不念了,你好好学。”

      许长明那时候才十三岁,不懂那意味着什么,只是懵懂地点头。现在他懂了,每次考试拿到好成绩时,心里都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巨石。

      “哥,”他又叫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轻,“你要是去了那里,现在该念大二了。”

      许长庚翻炒土豆的手停了下来。

      “说这些干啥。”

      可许长明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三年前的八月,录取通知书送到的那天,许长庚在屋里看了那封信整整一个下午。黄昏时分,他走出房间,眼睛红红的,但脸上带着笑,对许长明说:“哥考上了。”

      那时候母亲刚走三个月,家里还弥漫着中药和悲伤混合的味道。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烟,一支接一支,不说话。家里的积蓄在母亲最后那段时间里像水一样流走,留下的只有一沓医院的缴费单和满屋子的空药盒。

      那天晚上许长庚做了饭,炒了个青菜,煮了稀饭。饭桌上,他把通知书放在父亲面前。

      “爸,我考上了。”

      许正国盯着那张纸,盯了很久,久到许长明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会说“我儿子有出息”,会说“咱们家总算出了个读书人”。但父亲只是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在那张纸上摩挲着,从“录取通知书”那几个烫金大字,一直摸到下面的学校公章。

      然后他收回手,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稀饭。

      “吃饭吧。”父亲说。

      许长庚脸上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收起通知书,也端起碗。那顿饭吃得异常安静,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和吞咽声。

      他听见哥哥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啊。”

      不知道是对谁说。对母亲?对父亲?还是对那封录取通知书。

      第二天一早,许长庚把通知书仔细折好,塞进了抽屉最深处。然后他对父亲说:“爸,我打听过了,西边新开的工地招小工,一天八十,管一顿午饭。”

      许正国正在系鞋带,手顿了顿,没抬头:“你想好了?”

      “嗯。”许长庚点头,“长明还得念书。”

      许正国系好鞋带,站起来,走到儿子面前。那时许长庚才十八岁,已经和父亲差不多高了,只是瘦,瘦得像根竹竿。许正国盯着儿子看了半晌,突然抬手,在许长庚肩上重重拍了两下。

      那两下拍得很重,许长庚身子晃了晃,但站稳了。

      “苦了你了。”父亲说,声音沙哑。

      “不苦。”许长庚摇头,笑了笑,“有活干就好。”

      许长明躲在门后听着,那时候他还不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隐约觉得哥哥好像要离开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去往另一个他不了解的世界。

      现在他明白了。他明白哥哥放弃的是什么,明白那意味着多少个挑灯夜读的夜晚,多少次模拟考试的排名,多少本写满笔记的参考书。

      “哥。”许长明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有点哽咽。

      “傻子。”许长庚伸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擦了擦弟弟的眼角,“哭什么,一切都在变好哭什么?”

      “我就是……”许长明吸了吸鼻子,“我就是觉得……”

      “觉得啥?”许长庚打断他,语气故意放轻松,“觉得你哥我现在不好?有活干,有饭吃,每月还能拿钱回家,挺好。”

      他端起两盘菜往外走,经过许长明身边时,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赶紧的,端饭,饿死了。”

      许长明端着饭碗出来时,许长庚已经摆好了桌子。三副碗筷,三个位置。许长明把最多的肉拨到哥哥碗里,许长庚看见了,又把肉夹回去一半。

      “你多吃,要长个。”

      “你也吃,你干活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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