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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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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长庚一只手夹着一根没点的烟。他走到桌边,把烟放在桌上,从床底下拖出那个小工具箱。里面有钳子、扳手、几卷绝缘胶布,还有半管凝固了的防水胶。他拿出钳子,开始修那把断了腿的椅子。
“哥,明天再修吧。”许长明说。
“明天要早走,工地六点集合。”许长庚头也不抬,用钳子拧着一颗生锈的螺丝。昏黄的灯光照在他手上,虎口那块创可贴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边缘翘起,露出底下暗红色的伤口。
许长明起身,从抽屉里拿出碘伏和新的创可贴。他走到许长庚身边蹲下,伸手去碰哥哥的手。
许长庚的手顿住了。
“换一个。”许长明小声说,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许长庚没说话,也没抽回手。许长明小心地撕下那块脏兮兮的创可贴,伤口露出来,比想象中深,边缘红肿,有些发炎。他用棉签蘸了碘伏,轻轻涂上去。
许长庚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疼?”许长明抬头看他。
“不疼。”许长庚侧着脸,目光落在墙角那摊没扫干净的水渍上,“快点。”
许长明贴好新的创可贴,指尖在那块皮肤上多停留了一瞬。哥哥的手很热,掌心粗粝,手背青筋凸起。这是一双干苦力的手,一双本该拿笔的手。
“好了。”许长明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那种粗糙的触感。
许长庚继续修椅子,动作比刚才快了些,钳子拧紧螺丝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许长明回到桌边,强迫自己看英语单词,但那些字母在眼前晃动,怎么也拼不成形。
“哥。”他忽然开口。
“嗯?”
“等我考上大学,你就不用这么累了。”
许长庚没应声,只是更用力地拧着螺丝。过了很久,久到许长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低声说:“考上再说。”
椅子修好了,三条腿稳稳地立在地上。许长庚把它搬到桌边,和原来的那把并排放着。这个家只有两把能坐的椅子,父亲一把,他们兄弟俩轮着用另一把。现在总算有了第三把。
“睡吧。”许长庚说,“不早了。”
床很窄,两人只能侧身躺着。许长明面朝墙壁,听见身后许长庚脱衣服的窸窣声,然后是躺下的响动。床板下沉,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窄缝,但被子是共用的。许长明感觉身后的人靠近了些,哥哥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棉絮传过来。他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
“长明。”许长庚忽然叫他,声音在黑暗里显得低沉。
“嗯?”
“好好考。”许长庚说,顿了顿,又补充,“别想太多。”
许长明鼻子一酸。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黄昏,哥哥红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对他说“哥考上了”。那时候的许长庚眼里还有光,虽然很微弱,但确实存在。现在那光没有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哥。”许长明翻过身,在黑暗里看着哥哥模糊的轮廓,“我一定会考上的。”
许长庚没说话,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个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许长明无法言说的克制。
“睡吧。”许长庚收回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许长明看着哥哥的背影。许长庚的肩胛骨在薄薄的衣服下凸起,脊柱的线条清晰可见。他太瘦了,工地上那些重活正在一点点榨干他的青春。
窗外传来摩托车驶过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县城在沉睡,而生活这块巨石,依然沉甸甸地压在他们胸口。
许长明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听着哥哥平稳的呼吸声。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他们之间缓慢生长,像石缝里的草,艰难地寻找着阳光。但那是什么,他不敢深想,也不能深想。
现在,他们只是兄弟。在这个破旧的居民楼里,在这张吱呀作响的床上,在父亲酒醉的鼾声中,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这就够了。至少今晚,够了。
许长明发现哥哥不再去工地,是在一个星期三的傍晚。
那天他放学比平时晚,数学老师拖堂讲最后一道大题。走出校门时天色已经暗了,他裹紧校服外套,顶着初冬的寒风往家走。路过西街时,他下意识地往工地那边看了一眼——塔吊的灯亮着,但底下脚手架上的工人已经稀稀拉拉。
回到家,父亲难得清醒着,坐在桌边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粥。屋里没开灯,昏暗一片。
“爸,哥呢?”许长明放下书包。
许正国没抬头:“不知道。”
许长明心里一沉。往常这个时候,哥哥应该已经下班回来了,要么在做饭,要么在修家里什么东西。他转身出门,沿着哥哥平时回家的路找过去。
走到老街拐角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许长庚蹲在一家关门的店铺前,正用卷尺量着门面宽度。他身边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还有两把裹着塑料布的台球杆。
“哥?”
许长庚回过头,脸上有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平静下来:“放学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许长明走近了,看见店铺门上贴着一张红纸,写着“招租”两个大字,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看看。”许长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回家吧,冷。”
一路上许长庚都没说话。许长明跟在他身后,看着哥哥单薄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快到居民楼时,许长明终于忍不住问:“哥,你不在工地干了?”
许长庚脚步顿了顿:“嗯。”
“为什么?”
“不想干了。”
这话太轻,轻得不像真的。许长明知道哥哥在工地干了三年,从一天八十干到现在一天一百二,从搬砖小工干到能绑钢筋能看图纸。他手上那些茧子、那些伤疤,都是工地给的。说不干就不干了?
回到家,许长庚径直走向厨房做饭。许长明跟进去,看见灶台上放着一沓现金,用橡皮筋扎着,比往常厚。
“哪来的钱?”许长明问。
“攒的。”
许长明没再追问那沓钱的来历,只是默默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洗手。水很凉,刺得他一个激灵。他从镜子里瞥见哥哥弯腰切菜的背影。
三年了。许长庚在工地干了整整三年,从十六岁到十九岁,从一个清瘦少年变成现在这副骨架突出、满手粗茧的模样。可他依然很好看,那种好看藏在疲惫下面,藏在伤口后面,像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花,有种倔强的生命力。
“哥。”许长明擦干手,走到灶台。
“怎么了?”许长庚没回头,手里的菜刀稳稳落在砧板上,把蒜苔切成均匀的段。
“台球厅……真要开吗?”许长明问。
许长庚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切菜:“嗯。”
“在哪儿?”
“老街,以前那个五金店。”
“多大?”
“三十来平。”
“多少钱租的?”
许长庚终于转过身,手里还握着菜刀。他看着弟弟,眼神平静:“一个月六百,签了两年。”
许长明在心里算:六百乘以二十四,一万四千四。加上买台球桌、装修、□□……至少得两万。哥哥攒的那一万八,不够。
“钱不够吧?”他说。
“够了。”许长庚转回去继续切菜,“二手桌便宜,装修自己来。”
“可……”
“长明。”许长庚打断他,声音很轻,“别问了。”
许长明闭嘴了。他看着哥哥的背影,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三年了,哥哥从没跟他说过这么多话。在工地上累了一天回家,通常就是沉默地吃饭,沉默地收拾,沉默地睡觉。像今天这样平静地说着自己的计划,是第一次。
晚饭很简单,蒜苔炒肉,白菜豆腐汤。肉不多,许长庚把大部分都拨到了父亲和弟弟碗里。许正国埋头吃饭,偶尔抬头看一眼大儿子,眼神浑浊,欲言又止。
吃完饭,许长庚收拾碗筷,许长明拿出作业本。屋里很安静,只有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许长庚洗好碗,擦干手,走到弟弟身边坐下。
“哪题不会?”他问。
许长明指了一道数学题。许长庚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演算。他的手很稳,字迹工整清晰,解题步骤一环扣一环。许长明侧头看他,看灯光在哥哥睫毛上投下的阴影,看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看他专注时抿紧的唇。
“懂了没?”许长庚问。
“懂了。”许长明点头。
许长庚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许长明看见他眼下的青黑,看见他额角一道还没完全愈合的划痕。
“哥,你脸上的伤到底怎么弄的?”他终于还是问了。
许长庚沉默了一会儿,说:“跟人抢活儿,推搡了几下。”
“为什么抢?”
“工地上活儿少了。”许长庚的声音很平静,“一个活儿,十几个人抢。谁力气大,谁狠,谁就能干。”
许长明说不出话。他想象着哥哥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跟一群比他壮实的男人争抢的画面。想象着推搡,咒骂,甚至动手。哥哥脸上这道伤,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疼吗?”他轻声问。
许长庚摸了摸额角,笑了:“不疼,小伤。”
可许长明知道,那不是小伤。那是生活的刻痕,一道一道,刻在哥哥身上,也刻在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