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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荆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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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球厅的生意突然好起来,是许长庚没想到的。
起初只是老街几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后来口口相传,连隔壁几条街的也来了。三十平的空间开始显得拥挤,三张台球桌从早到晚没空过,烟雾常年缭绕在天花板下,绿色绒布上的烟洞越来越多。
许长庚变得更忙了。早上六点起床,先去菜场买一天要用的菜,回家做好早饭和午饭的便当,七点半准时拉开卷帘门。打扫、擦球桌、清点零钱,八点第一个客人进门,忙碌就开始了。
他学会了同时做很多事,一边给客人拿饮料,一边盯着桌上的记分牌;一边收钱找零,一边用眼角余光注意有没有人偷杆。他的耳朵变得很灵,能在一室喧哗中准确分辨出台球碰撞的清脆声、弟弟推门进来时,门上那串旧风铃的轻响。
许长明总是放学就过来,书包往吧台下一塞,挽起袖子帮忙。他负责收空瓶、扫地、给客人续热水,有时也代打几局,他球技意外地好,动作干净利落,准头惊人。那些常客喜欢逗他:“小明,来一局?赢了这瓶水送你。”
“不赌。”许长明总是摇头,眼睛却看向哥哥。
许长庚多数时候不说话,只点头或摇头。只有一次,一个染黄头发的青年非要拉着许长明赌钱,许长庚从吧台后面走出来,手里拿着记账的本子。
“不赌。”他说,声音不大,但整个厅都安静了一瞬。
黄毛悻悻地松了手。
那天打烊后,许长庚在门上贴了张纸:禁止赌博,学生半价。纸是用包货的牛皮纸裁的,字是用红色记号笔写的,很醒目。
“哥,学生半价我们还赚吗?”许长明问。
“赚少点,清静。”许长庚低头数钱,一张一张抚平皱褶。
钱大多是零票,五块十块,偶尔有五十的。许长庚数得很仔细,数完用橡皮筋扎好,放进一个铁皮饼干盒里。盒子上印着牡丹花的图案,漆已经掉了一半。
“今天多少?”许长明凑过去看。
“二百八。”许长庚合上盖子。
他说这话时没什么表情,但许长明看见他肩膀松了一下。
他话少,但有种奇怪的威慑力。许是因为他看人时的眼神平静,直接,不躲闪。或者是因为他手上的茧子和伤疤,那些都是看得见的、和生活硬碰硬留下的痕迹。
只有一次,许长庚发了火。
那是个周末的下午,台球厅挤满了人。两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为了记分吵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推搡起来。球杆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所有人都停了动作,看向吧台。
许长庚正在给一个学生找零。他慢慢地把钱递过去,等学生接稳了,才从吧台后面走出来。他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球杆,检查了一下,然后看向那两个男人。
“谁先动的?”他问。
穿皮夹克的男人指着对面:“他!”
“放屁!”另一个穿着工装裤的吼道。
许长庚看了他们一会儿,忽然抬手不是打人,而是指向门口:“出去。”
“什么?”两个人都愣了。
“今天别来了。”许长庚说,声音依然平静,“钱退你们。”
“凭什么?”皮夹克男人涨红了脸,“我们付了钱的!”
“钱退你了。”许长庚抬眼看他,“现在,出去。”
空气凝固了。有人悄悄放下球杆,往门口挪。工装裤男人骂了句脏话,抓起桌上的钱,狠狠瞪了许长庚一眼,摔门走了。皮夹克在原地站了几秒,也抓起钱跟了出去。
门关上后,厅里一片寂静。许长庚转身走回吧台,继续给下一个客人拿饮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许长明看见,哥哥握着可乐瓶的手,指节是白的。
那天晚上打烊后,许长明一边扫地一边偷看哥哥。许长庚正在记账,铅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他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很疲惫,眼下有很深的阴影。
“哥。”许长明忍不住开口。
“嗯?”
“今天……你生气了吗?”
许长庚停下笔,想了想:“没有。”
“可你让他们出去了。”
“嗯。”许长庚继续写字,“那种人,留久了会惹更大的事。”
许长明不懂。他觉得哥哥应该生气,应该大声骂人,或者至少有点情绪。但许长庚没有。
“哥。”许长明放下扫帚,走到吧台前,“你有没有……特别烦的时候?”
许长庚抬起头看他。灯光从头顶照下来,在他脸上投出深深的阴影。有那么一瞬间,许长明觉得哥哥要说真话了——那些压在心底的、从未说出口的话。
但许长庚只是笑了笑,很淡的一个笑:“还好。”
“真的?”
“真的。”许长庚合上账本,“烦也没用,该做的事还得做。”
他站起身,开始收拾吧台。空瓶归箱,零钱入盒,抹布叠整齐挂在挂钩上。每一个动作都有种机械的精确,像是重复过千百遍。
收拾完,许长庚关了灯。两人站在黑暗里,只有卷帘门缝隙漏进一点街灯的光。许长庚点了一支烟,打火机的火光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脸眉头微蹙,嘴唇紧抿,那不是一个“还好”的人该有的表情。
“哥。”许长明在黑暗里说。
“嗯?”
“其实……你可以烦的。”
许长庚没说话。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某种微弱的心跳。过了很久,久到许长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见他说:
“烦过。”
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后来呢?”许长明追问。
许长庚吸了口烟,缓缓吐出:“后来发现,烦不烦,日子都一样过。”
他拉开门,街灯的光涌进来,刺得许长明眯了眯眼。许长庚已经走出去,站在路灯下等他。他的背影被光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街道对面的墙壁上。
许长明锁好门,跟上去。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在地上交叠。
“哥。”许长明小声说,“等我考上大学,你就轻松了。”
许长庚没看他,目光看着前方:“嗯。”
“到时候你可以把台球厅盘出去,做点别的。”
“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许长明说,“你可以……可以重新画画。”
许长庚的脚步顿了一下。很轻微的一下,但许长明感觉到了。
“画画啊……”许长庚像是自言自语,“很久没画了。”
“你可以重新开始。”许长明急切地说,“等我毕业工作了,我养你,你可以专心画画。”
许长庚笑了,这次笑出了声,很低沉:“傻不傻。”
“真的!”许长明抓住哥哥的胳膊,“我说真的!”
许长庚停下脚步,转头看他。街灯的光从侧面照过来,一半脸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他的眼睛很亮,亮得让许长明有些心慌。
“长明。”许长庚说,声音很温和,“哥现在这样就很好。”
“可是——”
“没有可是。”许长庚打断他,手轻轻按在他肩上,“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读书,考上好大学。其他的,别想太多。”
“那你呢?”许长明问,“你就一直这样吗?一直在这个台球厅里,每天数零钱、擦桌子、劝架?”
“这样没什么不好。”许长庚说,松开了手,“走吧,爸该饿了。”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脚步比刚才快了些。许长明跟在他身后,看着哥哥的背影,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知道哥哥在撒谎。那个曾经在草稿纸上画满速写、说起梦想时眼睛会发光的哥哥,不可能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可哥哥永远不会说出来。他会把那些“不好”咽下去,消化成一句轻飘飘的“还好”,消化成账本上一串串数字,消化成日复一日的开门、关门、扫地、擦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