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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孤舟北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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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江水泛着浑浊的黄,像打翻了的砚台在天地间晕开。乌篷船随着浪头起伏,船桨划开水面时发出单调的“欸乃”声,仿佛一声声绵长的叹息。
沈玲珑倚在船舱窗边,望着两岸倒退的黛青山影出神。她今日穿了件半旧的月白襦裙,裙角绣着几丛淡紫丁香——那是去年生辰时父亲亲自选的图样,说丁香虽小,却有凌寒不凋的风骨。如今绣线依旧鲜亮,绣它的人却已躺在冰冷的棺椁里,再也看不见江南三月的烟雨。
“阿姐,你看那水鸟!”
十二岁的沈明轩从舱门探进半个身子,手指着江面上一行白鹭。少年人眼里还留着些许亮色,仿佛昨日的变故只是场醒得晚的噩梦。玲珑回过头,朝他招招手:“风大,快进来。”
明轩钻进船舱,挨着姐姐坐下。他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袱,里头是父亲留下的几册账本和游记——这是沈清远生前最珍爱之物,如今成了姐弟俩仅有的念想。
“娘睡下了?”玲珑压低声音问道。
明轩点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刚喝了药,说是头疼。”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阿姐,外祖母家……会收留咱们吗?”
这话问得小心翼翼,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忐忑。玲珑心里一酸,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发顶。少年的头发又软又密,像极了父亲。“自然会的。”她声音温软,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外祖母最疼娘亲,当年娘出嫁时,她老人家哭湿了三块帕子呢。”
这话半真半假。永安伯府的老太君确实疼惜幺女,可那已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如今伯府当家的是大舅母王氏,听说是个顶厉害的人物——这些是昨日在码头等船时,听几个商妇嚼舌根听来的。
但玲珑不打算让弟弟知道这些。明轩还小,该专心读书考功名,为沈家挣个前程。至于那些算计、那些冷眼,有她挡着便是。
“真的?”明轩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我听说,京城那些高门大户规矩多得很……”
“规矩再多,还能比爹爹教的账目难懂?”玲珑从袖中掏出块松子糖,塞进弟弟嘴里,“你啊,只管把《论语》背熟了。等安顿下来,阿姐给你找个好先生。”
甜意在舌尖化开,明轩终于露出点笑意。他凑近些,神秘兮兮地说:“刚才船头那两个老船工在闲聊,我听见他们提起京城好些新鲜事呢。”
玲珑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哦?都说什么了?”
“说当今太后最爱苏绣,宫里的绣娘个个都是顶尖手艺。还说长公主府前些日子办花会,光是绸缎就用了上百匹,把西市的布庄都搬空了。”明轩记性极好,几乎是一字不落地复述,“还有个姓周的侍郎大人,最近风头正盛,家里娶媳妇摆了三日流水席……”
周侍郎。
玲珑指尖微微一颤。她记得这个名字——父亲狱中最后那封血书里,就提到过“户部周显”四个字。字迹潦草仓促,仿佛写时正被人监视着,可那笔锋里的恨意,却透过薄纸直刺人心。
“阿姐?”明轩察觉到她的异样。
“没事。”玲珑弯起唇角,从包袱里取出件半成品的绣活,“这些话听过便罢,莫在外头乱说。来,帮阿姐理理线。”
那是一方海棠红的帕子,角上绣着对戏水鸳鸯。针脚细密匀称,配色鲜亮活泼,正是江南最时兴的样子。明轩乖乖接过丝线,一根根按颜色排开——这些年他常看姐姐刺绣,早已练就一手理线的好本事。
舱外传来船工粗犷的歌声,唱的是运河上的老调子。玲珑垂眸飞针,心里却飞快地盘算起来。
太后爱苏绣,长公主好奢华,周侍郎正得势——这三条看似不相干的消息,在她脑中织成一张模糊的网。父亲经营的“沈氏绸庄”之所以遭祸,正是因着那批贡给宫里的“皇绸”。若想查清冤情,势必要从宫闱入手。
可一个商户之女,要怎样才能接近那些云端上的人物?
针尖刺破绸面,带起极轻微的“嗤”声。玲珑盯着那对鸳鸯,忽然想起母亲今早塞给她的东西——半块双鱼玉佩。玉质温润,雕工古拙,两条鱼儿首尾相衔,如今却从中间断开了。
“这是你爹留下的。”柳氏当时眼圈通红,声音压得极低,“他说……若有朝一日走投无路,可持此玉去京城‘听雨轩’寻一位故人。”
听雨轩。玲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听起来像茶楼或书斋,可父亲一个江南丝绸商,在京城能有什么故人?且这玉佩只剩半块,分明是信物之类的东西。
“玲珑。”柳氏不知何时醒了,正靠着舱壁看她。妇人脸色苍白,眼下一片青黑,可目光依旧温柔,“快到通州码头了吧?”
“约莫还有半个时辰。”玲珑放下绣绷,起身给母亲倒了杯温水,“娘再歇会儿,下船时我叫您。”
柳氏接过杯子,却只抿了一口。她目光落在女儿脸上,细细端详着,忽然叹了口气:“你这眉眼,越来越像你爹年轻时候了。”顿了顿,声音更轻,“只是性子比他更韧。往后……往后这个家,要靠你撑着了。”
这话说得艰难,带着无尽的歉疚与心疼。玲珑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笑道:“娘说什么呢,还有明轩呢。等他中了状元,咱们沈家又能风风光光回江南去。”
“就是!”明轩挺起小胸脯,“先生都说我文章有灵气,将来定能给爹申冤!”
柳氏看着一双儿女,眼圈又红了。她别过脸去,望着窗外滔滔江水,许久才低声道:“到了伯府,万事要忍。你大舅母……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话说得含蓄,可玲珑听懂了弦外之音。她轻轻“嗯”了一声,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佩:“娘,这玉的另一半,在谁手里?”
柳氏神色微变,摇了摇头:“你爹没说。只道那人见到玉佩自会明白。”她握住女儿的手,掌心渗出薄汗,“玲珑,若非万不得已,莫要轻易去找。京城水深,咱们……咱们只要能安稳度日就好。”
安稳度日。玲珑在心里咀嚼这四个字。若父亲还在,若沈家还是那个富甲一方的江南绸缎商,她或许真能做个无忧无虑的闺阁小姐,将来嫁个门当户对的郎君,绣一辈子的花。
可如今沈家的招牌倒了,父亲背上贪墨的污名含恨而终,家中产业尽数抄没——这样的境遇下,安稳二字何其奢侈。
“女儿晓得。”她将玉佩仔细收好,转而说起轻松话题,“方才明轩听船工说,京城西市的杏仁酪是一绝。等安顿下来,咱们也去尝尝。”
明轩立刻来了精神,掰着手指头数:“还有驴打滚、糖葫芦、豌豆黄……”
母子三人说笑着,舱内气氛渐渐活络起来。柳氏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甚至还点评了几句京中吃食的掌故——她毕竟在伯府长到十五岁,记忆里还留着少女时代的零碎片段。
正说着,船身忽然一晃。外头船工高声吆喝:“通州码头到喽——各位客官收拾行李,准备下船——”
玲珑掀帘望去,只见远处河岸已是一片灯火。暮色四合中,码头绵延数里,停泊的船只密密麻麻,桅杆如林。挑夫、商贩、旅人交织成喧嚣的人流,空气中飘着炊烟、河腥与各种食物的混合气味。
这就是京城。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扶起母亲。柳氏腿脚发软,大半重量倚在女儿肩上。明轩已麻利地收拾好行李,三个包袱整整齐齐码在舱角——除了几件衣裳、父亲的遗物和些许碎银,沈家如今就只剩这些家当了。
“走吧。”玲珑声音平静,眉眼在舱灯映照下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下船时起了阵风,吹得她裙裾翻飞。码头上有人在高声揽客,有马车夫在招徕生意,更远处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那是京城的夜生活刚刚拉开序幕。
玲珑一手搀着母亲,一手牵着弟弟,随着人流缓缓靠岸。她脚步很稳,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刚刚经历风雨却不肯折腰的翠竹。
临上岸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来路。江水茫茫,暮霭沉沉,江南已远在千里之外。而前方这座灯火辉煌的城池,等待她的不知是荆棘还是坦途。
袖中那半块玉佩贴着肌肤,温润中透着凉意。玲珑轻轻握紧它,指尖描摹着鱼形轮廓。
爹,女儿来了。
那些欠沈家的债,那些泼在您身上的脏水,女儿会一笔一笔讨回来。无论前路多难,无论要面对多少人心的算计,这条路——女儿走定了。
“阿姐,你看!”明轩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
玲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码头石阶旁立着块木牌,上面墨迹淋漓地写着三个大字:永安渡。牌下站着个青衣小厮,正伸长了脖子在人群中张望,手里举着的灯笼上,赫然印着“永安伯府”的徽记。
柳氏身子微微一颤,眼眶瞬间湿了:“是……是你外祖母派来接的人。”
玲珑却眯了眯眼。她看得分明,那小厮虽举着伯府的灯笼,脸上却没什么焦急神色,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旁边卖炊饼的摊主说笑。直到瞧见他们母子三人走近,才懒洋洋地直起身,上下打量一番。
“可是江南来的表小姐、表少爷?”小厮开口,语气说不上恭敬。
玲珑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从袖中摸出几个铜钱递过去:“正是。劳烦小哥久等了,这点钱拿去喝碗热茶。”
铜钱在灯下泛着光。小厮一愣,接过钱掂了掂,脸色立刻和缓不少:“表小姐客气了。马车就在那边,请随我来。”
他转身引路,脚步都轻快了几分。明轩偷偷朝姐姐竖了竖大拇指,玲珑却只浅浅一笑,扶着母亲缓步跟上。
京城的第一课,她已学会了——在这里,有时候几个铜钱比一箩筐客气话都管用。而往后要学的,恐怕还多着呢。
马车辘辘驶离码头,融入京城繁华的夜色。玲珑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流转的灯火街景。
长街两侧商铺林立,酒旗招展,行人摩肩接踵。有卖胭脂水粉的铺子飘出甜香,有茶楼传出说书人醒木的脆响,更远处朱门高户前石狮子蹲守,檐下灯笼映出烫金的匾额。
这就是父亲曾无数次描述过的京城。他说这里汇聚天下奇珍,也藏着无数人心诡谲;说这里有最锦绣的前程,也有最冰冷的算计。
“玲珑。”柳氏忽然轻声唤她。
“娘?”
妇人从怀中取出个褪色的荷包,塞进女儿手里:“这里头是娘最后的体己钱,你收好。”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往后……娘恐怕护不住你们了。你要护着明轩,也要护着自己。”
荷包很轻,里头大约只有几钱碎银。可玲珑握着它,却觉得有千钧重。她郑重地点头,将荷包贴身收好:“女儿记住了。”
马车转过一个街角,前方忽然开阔起来。青石板路变得平整宽敞,两侧宅邸的门楣一家比一家气派。终于,马车在一座府邸前缓缓停下。
玲珑抬眼望去。
朱漆大门紧闭,檐下悬着“永安伯府”的鎏金匾额。门前两尊石狮威风凛凛,灯笼的光晕将门楣照得清清楚楚——也照出门前空荡荡的石阶,除了他们这辆马车,再无旁人等候。
那小厮跳下车辕,小跑着去叩门环。叩了好一会儿,侧门才“吱呀”开了一条缝,探出个门房的脑袋。
玲珑在车内静静看着,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渐渐沉了下去。
原来所谓“接人”,不过是派个最末等的小厮到码头敷衍一番。真正到了府门前,连个迎一迎的体面下人都没有。
她低头整了整衣裙,又将明轩的衣领抚平。然后抬起脸,露出一个温婉得体的笑容。
“娘,咱们到家了。”她轻声说,伸手掀开车帘。
车外夜风拂面,带着京城四月特有的微凉。玲珑搀着母亲下车,脚步落在伯府门前的青石板上,发出极轻的声响。
而那半块双鱼玉佩,正静静贴在她的心口,随着心跳一下下地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