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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门庭冷落 ...

  •   永安伯府的侧门开得极不情愿,像是年久失修的老木门在抱怨深夜被打扰。门房是个五十来岁的瘦削老头儿,灯笼举得高高,昏黄的光恰好照在柳氏苍白的脸上。

      “哎哟,这大晚上的……”老头儿眯着眼打量三人,声音拖得老长,“说是江南来的亲戚?可有拜帖?”

      柳氏身子晃了晃,玲珑忙扶稳母亲,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笺。信是外祖母去年写给母亲的,信封上“永安伯府赵老夫人亲启”几个字娟秀端正,边角已有些磨损。

      “这是外祖母的手书。”玲珑递过去时,指尖在信封上轻轻一按,“劳烦通传一声,就说……就说江南柳氏携子女归家。”

      她说“归家”二字时声音温软,眉眼弯出恰到好处的期盼。门房接过信,就着灯笼光扫了一眼,神色却没什么变化:“这个时辰,老夫人怕是歇下了。表小姐不如先在门房坐坐,等明日……”

      “明日?”柳氏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颤,“我母亲知道我们今日到京,这才派了人去码头接应。烦请您通传一声,就说……就说玉娘回来了。”

      玉娘是柳氏的闺名,这称呼出口,门房脸色终于松动些许。他犹豫地看了看天色,又瞧瞧玲珑塞过来的碎银,最终叹了口气:“那表小姐稍候,小的这就去禀报。”

      侧门又合上了,只留一条缝透出里头廊下的灯火。夜风吹过,柳氏忍不住咳嗽起来,玲珑忙解下自己的披风给母亲裹上。

      “娘,咱们不着急。”她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声音柔得像江南三月的雨,“外祖母既然派了人去接,定是惦记着您的。”

      明轩站在一旁,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少年人最藏不住情绪,这会儿脸上已显出几分愤懑——方才门房那番作态,任谁都看得出是故意刁难。

      “阿姐,他们是不是不欢迎咱们?”他压低声音问。

      玲珑笑了,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傻话。咱们是来投奔亲人的,哪有不欢迎的道理?”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只是高门大户规矩多,底下人也要按章办事。咱们初来乍到,多些耐心便是。”

      这话说得从容,明轩听着,紧绷的小脸渐渐放松下来。他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包袱里摸出个小瓷瓶:“娘,您含颗薄荷糖,能压压咳。”

      母子三人就在这深夜的府门外静静等着。约莫一盏茶功夫,里头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一串细碎的、急匆匆的步履。

      侧门“吱呀”一声大开,这回出来的不只门房,还有个穿着青缎比甲的老嬷嬷。嬷嬷约莫五十来岁,圆脸盘上满是焦急,灯笼一提就照在柳氏脸上。

      “哎哟我的姑奶奶!”嬷嬷声音带着哭腔,“真是玉娘回来了!快,快进来,老夫人等着呢!”

      她伸手就来扶柳氏,动作熟稔得像二十年前伺候小姐时一样。柳氏看见她,眼圈立刻就红了:“张嬷嬷……”

      “是老奴,是老奴!”张嬷嬷一边抹泪一边引路,“这些年老夫人日日念叨,可算把您盼回来了!这两位就是表小姐、表少爷吧?生得可真俊……”

      一行人穿过侧门,踏入伯府内院。夜色中的府邸比外头看起来还要气派,青石路两侧挂着琉璃灯,映得廊下光影摇曳。远处隐约传来丝竹声,像是哪个院子还在宴饮。

      玲珑垂眸跟着,将一路景致尽收眼底。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虽看不清全貌,也能觉出这宅子的底蕴——比沈家在杭州的宅院大了不止一倍,只是少了几分江南园林的灵秀,多了些北地府邸的端肃。

      走了约莫半柱香,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这是处宽敞的院落,正房五间,廊下挂着八宝琉璃灯,照得门前石阶明晃晃的。

      正房的门帘一掀,里头暖黄的光涌出来。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太太被丫鬟搀着,颤巍巍站在门槛内,未语泪先流。

      “玉娘……我的玉娘啊……”

      这一声唤,柳氏再撑不住,扑进老太太怀里放声痛哭。二十年的思念、丧夫的悲痛、一路的艰辛,全化在这哭声里。赵老夫人搂着女儿,老泪纵横,只反复摩挲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哄她入睡时那样。

      玲珑和明轩静静立在廊下,看着这对母女相拥而泣。夜风吹过庭院里的海棠树,花瓣簌簌落下,有几片沾在玲珑肩头。

      “这就是玲珑和明轩吧?”

      哭过一阵,赵老夫人这才抬眼看向外孙们。她招招手,玲珑便牵着弟弟上前,规规矩矩行了礼:“外祖母安好。”

      老太太拉住玲珑的手,就着灯光细细端详。少女眉眼精致,神态温婉,虽穿着半旧衣裙,周身气度却沉静从容。她越看越喜欢,连连点头:“像,真像你娘年轻时候……不,比她还俊些。”

      又拉过明轩,见他虽然瘦削,却目光清亮、行礼端正,更是欢喜:“好孩子,都是好孩子。”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两个红封,不由分说塞进姐弟俩手里,“拿着,外祖母给的见面礼。”

      红封沉甸甸的,里头显然是金银锞子。玲珑正要推辞,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母亲,夜里风大,还是让妹妹和外甥们进屋说话吧。”

      声音温和,语气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玲珑回头,见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从廊下走来。妇人穿着绛紫缠枝纹褙子,头戴赤金点翠步摇,面容端庄,只是眉眼间透着股精明劲儿。

      这便是大舅母王氏了。

      王氏走到近前,先向赵老夫人行了礼,这才转向柳氏,脸上绽出得体的笑容:“妹妹一路辛苦。本该早些迎你们进来,只是今日府中事多,底下人又不得力,竟让妹妹在门外等了那么久。”

      这话说得漂亮,既解释了为何无人相迎,又把责任推给了“底下人”。柳氏忙道:“嫂嫂客气了,是我们来得唐突。”

      “一家人说什么唐突。”王氏笑着,目光却落在玲珑和明轩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这就是玲珑和明轩?果然好模样。”她顿了顿,又道,“住处已经安排好了,就在西边的听竹苑。虽偏僻些,倒也清静。”

      听竹苑。玲珑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面上却依旧温顺:“谢舅母费心。”

      一行人进了正房。屋内陈设典雅,紫檀木的桌椅泛着温润的光,多宝阁上摆着些瓷器玉器,墙上一幅《松鹤延年图》笔法老道。丫鬟奉上热茶,茶香袅袅升起,总算驱散了夜风的寒凉。

      赵老夫人拉着柳氏坐在身边,问起这些年的境况。柳氏只挑好的说,江南的风物、儿女的懂事、夫君生前的体贴……那些艰难、那些委屈,一字不提。

      玲珑安静地坐在下首,捧着茶杯暖手。她能感觉到王氏的目光时不时扫过来,像在估量什么货物的价值。这种眼神她太熟悉了——从前跟着父亲去谈生意,那些老油条们看货时,就是这般神情。

      “玲珑今年十七了吧?”王氏忽然开口,“可许了人家?”

      柳氏一愣,摇摇头:“还没。她爹原说要多留她两年……”

      “十七岁可不小了。”王氏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京城里像这般年纪的姑娘,多半已经定了亲。不过妹妹放心,既然回来了,这事自有伯府张罗。”

      话说得亲切,玲珑却听出了别的意思——这是提醒她们,如今是寄人篱下,连婚嫁之事也得听伯府安排。

      她放下茶杯,抬起脸时已换上恰到好处的羞涩:“舅母疼惜,玲珑感激。只是父亲新丧,按礼该守孝三年,婚嫁之事……不急的。”

      这话合情合理,既婉拒了王氏的“好意”,又摆明了孝道大义。王氏一时语塞,赵老夫人却点头赞许:“是个知礼的孩子。玉娘,你把孩子们教得好。”

      正说着,外头又传来脚步声。帘子一挑,进来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一身杏子红的缕金百蝶穿花裙,头上珠翠环绕,走起路来环佩叮当。

      “祖母,听说江南的表姐来了?”少女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娇憨。她目光在屋里一转,就落在了玲珑身上。

      玲珑起身见礼:“表妹安好。”

      这便是王若兰了。她将玲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见对方只穿着半旧的月白襦裙,头上连根金钗都没有,嘴角便不自觉弯了弯:“表姐一路辛苦。听说江南富庶,表姐这身打扮倒是……朴素。”

      这话里的意味,连明轩都听出来了。少年人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被玲珑轻轻按住了手。

      “江南确实富庶,只是家父新丧,为人子女自当守制。”玲珑声音温和,眉眼低垂,“表妹这身衣裳倒是鲜亮,衬得人气色极好。”

      她夸得诚恳,王若兰反倒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干笑两声,在王氏身边坐下。眼睛却仍不住往玲珑身上瞟——这表姐虽然穿戴寒酸,可那张脸……真是生得太招人了。

      赵老夫人见人都齐了,便吩咐摆些点心。丫鬟们端上桂花糕、杏仁酥、枣泥山药糕,都是精致小巧的江南式样。王氏笑道:“知道妹妹是从江南来的,特地让厨房做了这些。”

      柳氏连声道谢。明轩到底年纪小,赶了一天路早已饿了,见点心精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王若兰瞧见了,忽然站起身:“表弟饿了吧?来,表姐给你拿。”她说着就走到明轩身边,伸手去端那碟杏仁酥。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也不知是裙摆太长还是地面不平,王若兰脚下一绊,整个人往前一倾。手中的碟子飞出去,不偏不倚正砸在玲珑脚边的包袱上!

      “哗啦——”

      瓷碟碎裂,杏仁酥滚了一地。更糟的是,包袱被砸开了,里头几件衣裳散落出来,其中还有沈清远留下的那几册账本。

      屋内静了一瞬。

      王若兰站稳身子,看着满地狼藉,脸上闪过慌乱,随即又变成委屈:“我、我不是故意的……这地太滑了……”

      王氏立刻起身,厉声呵斥:“毛手毛脚的像什么样子!还不快给表姐赔不是!”

      “无妨的。”玲珑的声音却先响起来。她已蹲下身,不慌不忙地开始收拾。碎瓷片小心捡起放在一旁,账本仔细擦去灰尘,衣裳一件件叠好——动作从容,不见半分恼色。

      王若兰愣在那儿,准备好的说辞全卡在喉咙里。她原本想着,这表姐若是哭闹或是告状,她自有办法应对。可对方这般平静,反倒让她不知所措。

      赵老夫人看着玲珑蹲在地上的身影,眉头渐渐皱起。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把戏没见过?方才王若兰那一下,是不是故意,她心里明镜似的。

      “玲珑,快起来,让丫鬟收拾。”老太太声音沉了几分。

      “外祖母,不打紧的。”玲珑抬起头,朝老太太微微一笑,“这些是父亲留下的旧物,玲珑自己收拾才安心。”她说着,将最后一册账本仔细包好,这才站起身。

      灯光下,少女眼眶微红,却强忍着没让泪落下来。那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疼。

      赵老夫人心里一酸,招手让玲珑到身边,握住她的手:“好孩子,委屈你了。”转头看向王若兰时,语气已带了责备,“若兰,你表姐一路奔波,刚到府里,你就这般不小心?”

      王若兰张了张嘴,还没说话,王氏先接过了话头:“母亲息怒,若兰这孩子就是性子急。”她瞪了女儿一眼,“还不快去帮你表姐把行李收拾好!”

      这话看似责备,实则把“故意”说成了“性子急”,轻轻揭过了。玲珑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依旧温顺:“舅母言重了,表妹也是一片好心。”

      她越是这般懂事,赵老夫人就越觉得心疼。老太太从腕上褪下一只翡翠镯子,不由分说套在玲珑手上:“这个你戴着,算是外祖母补给你的见面礼。”

      那镯子水头极好,翠色欲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王若兰眼睛都瞪大了——这镯子她讨要过好几次,祖母都没给!

      玲珑忙要推辞,赵老夫人却按住她的手:“长者赐,不可辞。”说着又看向王氏,“玉娘他们一路劳顿,先安置歇下吧。明日再见伯爷。”

      王氏应了声是,脸上笑容依旧得体,眼神却暗了暗。她起身引路:“妹妹随我来,听竹苑已收拾妥当了。”

      一行人出了正房,沿着游廊往西走。夜色渐深,府中灯火次第熄灭,只余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玲珑扶着母亲,感觉到柳氏的手在微微发抖。她轻轻握紧母亲的手,低声道:“娘,咱们到家了。”

      这话说得轻,却像定心丸。柳氏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前头王氏的脚步不疾不徐,声音在夜色里飘过来:“听竹苑虽然偏僻,景致却好。夏日里竹影婆娑,最是清凉不过。只是……”她顿了顿,“府中这些年开支紧张,那院子久未住人,若是缺了什么,妹妹只管开口。”

      话说得客气,玲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院子久未住人,想必条件好不到哪去。至于“开支紧张”,更是提醒她们,伯府不会白养闲人。

      她垂下眼帘,唇角弯起温婉的弧度:“舅母安排得周到,玲珑感激不尽。”

      游廊一转,眼前果然出现一片竹林。夜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月光透过竹隙洒下斑驳光影。竹林深处,隐约可见一座小院的轮廓。

      院门虚掩着,门上匾额写着“听竹苑”三个字,墨迹已有些褪色。王氏推开门,里头是个小小的庭院,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院子里果然有口井。

      丫鬟早已点了灯,昏黄的光从窗纸透出来。王氏站在院中,笑道:“就是这儿了。妹妹早些歇着,明日我再来看你。”

      她说完便带着王若兰离开了。脚步声渐远,院子里只剩下玲珑一家三口,和两个守在一旁的粗使丫鬟。

      柳氏望着这清冷院落,终于撑不住,身子晃了晃。玲珑忙扶她进屋,只见屋内陈设简单,桌椅床榻都是旧的,好在还算干净。

      “娘,您先歇着。”她让明轩照顾母亲,自己则转身出了屋。

      院子里,两个丫鬟还站在原地。玲珑走过去,从袖中摸出几个铜钱,一人分了两个:“夜深了,二位姐姐也去歇着吧。这里我们自己收拾便好。”

      丫鬟们对视一眼,接了钱,道了谢便退下了。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玲珑站在井边,仰头望了望天上那轮明月。月光清冷,洒在她脸上,映得眉眼愈发沉静。

      屋里传来明轩的声音:“阿姐,这被子有点潮……”

      “晾一晾就好。”玲珑应道,转身回屋。

      经过井边时,她脚步顿了顿。井口盖着石板,石板上似乎刻着什么花纹。夜色太深,看不太清。

      玲珑收回目光,推门进屋。屋内,柳氏已躺在床上,明轩正吃力地想把被子摊开晾着。她走过去接过被子,笑道:“我来。你去打点水,给娘擦擦脸。”

      “诶!”明轩应得清脆,拎着木桶就出去了。

      柳氏望着女儿忙活的身影,眼泪又落下来:“玲珑,是娘没用……”

      “娘又说傻话。”玲珑把被子搭在椅背上,转身坐到床边,握住母亲的手,“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外祖母疼您,今日不是瞧见了?”

      柳氏点点头,泪却止不住。玲珑也不劝,只轻轻拍着她的手,像小时候母亲哄自己睡觉那样。

      窗外竹声飒飒,月色如水。

      玲珑望着那轮明月,心里默默盘算。今日这一番,她算是看明白了——外祖母是真心疼娘亲,可年事已高,府中中馈又把持在王氏手里。往后在这伯府的日子,怕是少不了磕绊。

      不过没关系。

      她低头看了看腕上的翡翠镯子,翠色在烛光下流转。又摸了摸怀中那半块双鱼玉佩,温润的触感让人心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玲珑从江南一路走到京城,可不是为了来受气的。

      明轩打了水进来,玲珑拧了帕子给母亲擦脸。动作轻柔,眼神却坚定。

      这听竹苑虽然偏僻,倒也清静。正好,有些事,太热闹了反而不方便做。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幽幽的,在夜色里传得很远。玲珑抬眼望去,只见竹影摇曳,月光满地。

      京城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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