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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暗流涌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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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那场官司的风声,像秋日里无孔不入的凉风,不过两三日就吹遍了永安伯府的每个角落。玲珑这日刚从锦心阁回来,踏进听竹苑时,青黛就急急迎上来:“表小姐,大夫人身边的钱婆子来过三趟了,说请您一回来就去正院。”
“可说了什么事?”玲珑解下披风,神色平静。
青黛压低声音:“说是为了铺子的事……外头都传开了,说表小姐在顺天府告了锦绣庄,连累伯府名声。”她顿了顿,“奴婢瞧钱婆子那脸色,怕是不好。”
玲珑点点头,进屋换了身衣裳。她挑了件月白襦裙,外罩藕荷色比甲,头发重新绾过,插上老夫人给的那支金簪——既不过分素净,也不显得张扬。
“阿姐,我陪你去。”明轩从书房出来,小脸绷得紧紧的,“要是大舅母为难你,我就去请外祖母。”
“傻话。”玲珑揉揉他的发顶,“大舅母是长辈,叫我过去问话是应当的。”她顿了顿,“你在家陪娘,若是一个时辰后我还没回来,再去请外祖母不迟。”
这话是嘱咐,也是安排。明轩重重点头,眼里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着。柳氏从里屋出来,握住女儿的手:“玲珑,若是……若是实在为难,铺子关了也罢。咱们娘仨紧着些过,总能有口饭吃。”
“娘放心,女儿有分寸。”玲珑拍拍母亲的手,转身出了院门。
穿过花园时,秋菊开得正好,金灿灿一片。玲珑脚步不疾不徐,心里却飞快盘算着:王氏今日发难,无非两个由头——一是嫌她抛头露面损了伯府脸面,二是恼她得罪了锦绣庄背后的周侍郎。这两条,她都有应对之策。
正院比听竹苑气派得多,五间正房,廊下挂着八宝琉璃灯。钱婆子候在门口,见她来了,皮笑肉不笑:“表小姐可算来了,夫人等了好一会儿了。”
玲珑福了福身:“劳妈妈久候。”她递过去几个铜钱,“这几日天凉,妈妈买杯热茶喝。”
钱婆子接了钱,脸色好看了些,压低声音:“表小姐待会儿说话仔细些,夫人今日……心情不大好。”
进了正房,王氏正坐在临窗的榻上喝茶。她今日穿了身绛紫缠枝纹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赤金点翠步摇,面容端庄,可眉眼间那股子精明劲儿,藏都藏不住。
“玲珑给舅母请安。”玲珑依礼下拜,举止从容。
王氏放下茶盏,没叫她起身,只淡淡道:“来了?坐吧。”她等玲珑在下首绣墩上坐了,才缓缓道,“这几日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你那铺子惹了官司,闹到顺天府去了。可有这事?”
“确有此事。”玲珑垂眸,“不过不是玲珑惹事,是锦绣庄派人来铺子里闹事砸店,玲珑报了官,顺天府已处置了。”
“处置了?”王氏冷笑,“你可知道锦绣庄是谁家的产业?那是户部周侍郎家的铺子!周侍郎是什么人?正三品大员,掌管天下钱粮!你一个商户之女,也敢去招惹?”
这话说得重了。玲珑抬起头,神色依旧温婉:“舅母教训的是。只是玲珑想着,天子脚下,总要讲个王法。锦绣庄派人闹事在先,毁坏货物、打伤静婉表姐在后,玲珑若是不报官,岂不任人欺凌?”
“静婉受伤了?”王氏眉头一皱,“我怎么没听说?”
“表姐怕长辈担心,没敢声张。”玲珑轻声道,“手臂上划了道口子,大夫说养几日就好。”她顿了顿,“舅母若是不信,可以问问二房的周姨娘。”
王氏脸色变了变。她没想到这事还牵扯到静婉,二房虽不如大房得势,可到底也是伯府的小姐。她缓了语气,却依旧严厉:“即便这样,你也不该闹到公堂上去。咱们这样的人家,最重脸面。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抛头露面做生意本就不好,如今还惹上官司,传出去像什么话?”
她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依我看,那铺子还是关了吧。你若是缺钱用,府里每月给你添二两月例就是。安安分分在府里绣花做女红,等过两年给你寻门好亲事,这才是正经。”
这话听着是为她好,实则断了她的生路。玲珑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舅母疼惜玲珑,玲珑感激。只是……”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三分无辜七分无奈,“只是这铺子,眼下怕是关不得。”
“为何关不得?”王氏声音沉了下去。
“因为长公主吩咐了。”玲珑声音轻柔,却像颗石子投入静水,“前日长公主召玲珑过府,说太后寿辰在即,宫里要采办一批绣品。长公主赏识玲珑的手艺,让玲珑好生经营铺子,预备着为太后寿礼备绣。”
她顿了顿,补充道:“长公主还说,太后最爱苏绣,听说玲珑是江南来的,特意嘱咐要多用心。这等皇差,玲珑岂敢怠慢?”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静了。王氏手里的茶盏晃了晃,茶水险些洒出来。她盯着玲珑,脸色青白交加:“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玲珑不敢欺瞒舅母。”玲珑从袖中取出长公主府的帖子,双手奉上,“这是长公主府的帖子,三日后玲珑还要过府回事。舅母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公主府问问。”
王氏接过帖子,烫金的纸面、公主府的印鉴,做不得假。她手指微微发抖,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既是长公主吩咐……那、那你就好生做吧。”
“谢舅母体谅。”玲珑福身,“玲珑定当谨记舅母教诲,在外谨言慎行,不给伯府丢脸。”她顿了顿,又温声道,“其实玲珑开这铺子,也是想为府里分忧。这些日子赚了些银钱,除了贴补家用,也给外祖母、舅母各做了件披风,用的是上好的杭绸,绣样也是时兴的。”
这话给足了台阶。王氏脸色缓和了些,勉强笑道:“你有心了。”她把帖子递还给玲珑,“既是长公主看重,你就好好做。只是往后……还是少惹些是非。”
“玲珑明白。”玲珑应得恭顺,“那玲珑就不打扰舅母休息了。”
从正房出来,钱婆子送她到院门口,态度比来时恭敬了许多:“表小姐慢走。”
玲珑点点头,沿着游廊往回走。秋阳透过廊下花窗洒下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知道,今日这一关算是过了,可王氏心里的芥蒂,只怕更深了。
果然,走出没多远,就听见正房里传来摔茶盏的声音。王氏压抑的怒骂隐约传来:“……拿长公主压我!好个沈玲珑,真是翅膀硬了!”
玲珑只当没听见,脚步依旧从容。走到花园转角时,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拦路的是王继宗,大房的长子,王氏的宝贝儿子。他今日穿了身宝蓝锦袍,腰间挂着玉佩香囊,手里摇着把折扇,脸上挂着自以为风流的笑:“表妹这是从母亲那儿出来?听说表妹的铺子惹了官司,可需要表哥帮忙?”
玲珑后退半步,福身行礼:“表哥安好。官司已经了了,不劳表哥费心。”
“了了就好。”王继宗凑近两步,目光在玲珑脸上打转,“表妹这些日子操劳,瞧着都瘦了。女孩子家,何必这样辛苦?不如……”他压低声音,“不如表哥帮你打点铺子,你就在府里安心享福,如何?”
这话里的意味,玲珑听得明白。她神色不变,只淡淡道:“表哥说笑了。铺子有静婉表姐帮忙,不敢劳动表哥。”
“静婉?”王继宗嗤笑,“一个庶出的,能帮什么忙?”他伸手想去拉玲珑的手腕,“表妹,咱们才是一家人。你若有难处,尽管跟表哥说……”
玲珑侧身避开,声音冷了几分:“表哥请自重。青天白日的,让人瞧见了不好。”
“这儿又没人。”王继宗嬉皮笑脸地又要上前,“表妹怕什么?咱们亲表兄妹,说几句体己话怎么了?”
玲珑眼神一冷。她忽然提高声音,朝着假山后头喊道:“青黛,是你吗?我在这儿!”
王继宗吓了一跳,慌忙缩回手。玲珑趁他分神,快步绕过假山,却见假山后头根本没人——方才她是故意诈他的。
可这一喊,倒真把远处洒扫的婆子引来了。那婆子提着扫帚走过来,见是玲珑和王继宗,忙行礼:“表小姐,大少爷。”
玲珑朝婆子点点头,转头对王继宗温声道:“表哥若没别的事,玲珑就先回去了。娘还在等我。”说罢福了福身,径直走了。
王继宗站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那婆子还杵在那儿,他恼羞成怒:“看什么看!还不干活去!”
婆子慌忙退下。王继宗望着玲珑远去的背影,咬了咬牙。这表妹长得是真俊,性子也够辣……他摸了摸下巴,眼里闪过算计的光。
玲珑回到听竹苑时,明轩正在院门口张望。见她平安回来,少年松了口气:“阿姐,大舅母没为难你吧?”
“没有。”玲珑笑着揉揉他的发顶,“外祖母给的金簪派上用场了,长公主府的帖子更是好用。”她把正房的事简单说了,略去了王继宗那段。
柳氏从屋里出来,听了经过,又是后怕又是欣慰:“多亏长公主赏识……不然今日这关,怕是不好过。”
“所以女儿更要好好经营铺子。”玲珑扶着母亲进屋,“有了长公主这座靠山,往后许多事就好办多了。”她顿了顿,“只是……咱们也得有真本事,不能总靠别人。”
正说着,青黛从外头回来了,手里提着个食盒:“表小姐,二房的静婉小姐让送来的。说是周姨娘亲手炖的参汤,给姑奶奶补身子。”
玲珑打开食盒,里头除了参汤,还有碟枣泥山药糕。食盒底下压着张纸条,是静婉的笔迹:“表妹今日受累了,一切小心。”
看来静婉也听说了正房的事。玲珑心里一暖,让青黛把参汤端给母亲,自己则提笔回了张便笺:“谢表姐记挂,一切安好。明日铺子见。”
夜里,玲珑在灯下算账。锦心阁开张十日,统共进账一百二十两,净赚约莫六十两。这数目在京城绣品行当里不算顶好,可对她这样的新手来说,已是极不错的开端。
她将账本合上,又从妆匣底层取出父亲留下的那本账册。就着烛光一页页翻看,目光停留在那几笔“宫内采办”的账目上。经手人林晚娘的签名娟秀工整,像是练过字的。
林晚娘……林婆子……林氏绣坊……
这几个“林”字在她脑中打转。她有种直觉,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人和事,背后一定有什么联系。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梆梆,三更天了。玲珑吹熄了灯,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今日种种在脑中回放:王氏嫉恨的眼神、王继宗轻浮的举止、静婉送来的参汤、父亲账册上那个签名……
她知道,从今日起,她在伯府的处境就彻底不同了。有了长公主这层关系,王氏明面上不敢再为难她,可暗地里的小动作,只怕不会少。
还有王继宗……玲珑眼神冷了冷。今日花园里那一出,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她得想个法子,让这位大表哥彻底死了心。
正想着,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玲珑警觉地坐起身,透过窗纸,看见个黑影在院中一闪而过。
她悄声下床,凑到窗边细看。月色下,那人影在井边停了停,似乎在查看什么,随即又快速离开,消失在竹林深处。
是那个神秘的林婆子?还是……锦绣庄派来的人?
玲珑心跳如鼓,却不敢声张。她回到床上,握紧了枕下的半块玉佩,直到天色微亮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日清晨,玲珑照常去锦心阁。出门前,她特意绕到井边看了看——青石板上多了几个新鲜的泥脚印,不大,像是女子的脚。
“青黛,”她低声嘱咐,“今日你去厨房,打听打听林婆子昨夜在不在房里。”
“表小姐怀疑林婆子?”青黛睁大眼睛。
“只是问问。”玲珑神色平静,“小心些,别让人看出来。”
到了铺子,静婉已经在了。她手臂上的伤好了许多,正在整理新到的丝线。见玲珑来,她放下手里的活计,关切道:“表妹昨日……可还好?”
“还好。”玲珑将食盒递给她,“周姨娘炖的参汤很好,我娘喝了精神不少。这是回礼,我自己做的杏仁酥。”
静婉接过食盒,眼圈微红:“表妹不必这样客气……”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昨日听我娘说,大表哥他……是不是找你麻烦了?”
玲珑没想到静婉消息这样灵通。她点点头,轻描淡写道:“说了几句糊涂话,被我搪塞过去了。”
“表妹小心些。”静婉声音更轻,“大表哥那个人……不是个正经的。他房里已有两个通房丫头了,还整日在外头拈花惹草。”她咬了咬唇,“若是他再纠缠,你就……你就往祖母院子里跑,他不敢追到那儿去。”
这话说得真挚。玲珑握住静婉的手:“谢表姐提醒。我会小心的。”
两人正说着,铺子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个陌生妇人,四十来岁,穿着墨绿缠枝纹褙子,举止气度不凡。她身后跟着个丫鬟,手里捧着个锦盒。
“请问哪位是沈姑娘?”妇人含笑问道。
“晚辈便是。”玲珑上前福身,“夫人想看看绣品?”
妇人打量玲珑一眼,眼里露出赞许之色:“我是长公主府的秦嬷嬷派来的。公主想请姑娘绣一幅屏风,作为太后寿礼的一部分。”她示意丫鬟打开锦盒,“这是定金,五十两。绣样和尺寸都在这里头,姑娘看看可能接?”
玲珑接过锦盒,里头除了银子,还有张画稿。画的是江南山水,烟雨朦胧,亭台楼阁隐现其中,笔法细腻,一看就是大家手笔。
“这画……是长公主珍藏的《江南春色图》拓本。”妇人解释道,“公主想请姑娘用双面异色绣的技法,绣成四扇屏风。工期三个月,可能完成?”
三个月,四扇屏风,还是双面绣……这任务不轻。玲珑仔细看了画稿,沉吟片刻:“能完成。只是需要最好的丝线和绸缎,这些……”
“材料公主府会提供。”妇人笑道,“姑娘只需专心绣制便是。三日后,公主府会派人送来第一批丝线。”她顿了顿,“公主说了,这屏风若是绣得好,往后宫里的绣品采办,会优先考虑锦心阁。”
这话里的分量,玲珑听得明白。她郑重福身:“玲珑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公主厚望。”
送走妇人,静婉激动得脸都红了:“表妹!这是天大的机会!若是屏风绣得好,咱们锦心阁就能做宫里的生意了!”
玲珑却还算镇定。她看着那五十两定金,心里明白——这既是机遇,也是考验。绣好了,前程似锦;绣砸了,只怕连如今这点根基都保不住。
“表姐,”她转身对静婉道,“从今日起,铺子的事你多费心。我要专心绣这屏风,怕是不能常来了。”
“表妹放心。”静婉重重点头,“铺子交给我,绝不出差错。”
玲珑又嘱咐了青黛几句,这才带着画稿和定金回了伯府。她知道,从今日起,她的路就彻底不同了。
太后寿礼,长公主嘱托,宫里采办……这些像一张巨大的网,而她沈玲珑,正一步步走向网的中心。
夜色渐深,听竹苑的灯却还亮着。玲珑坐在灯下,细细研究那幅《江南春色图》。烟雨江南,小桥流水,白墙黛瓦……每一处细节都透着故乡的影子。
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玲珑,咱们沈家的绣艺,最精髓的是一种叫‘隐翠’的针法。绣出来的花纹,平日看不出来,可对着光一转角度,就能看见隐藏的图案。”
隐翠……玲珑眼神微动。若是把这针法用在屏风上,会不会……
她摇摇头,暂时按下这个念头。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屏风绣好。至于其他的,慢慢来。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少女沉静的侧脸上。而在伯府另一处院落里,王氏正对王继宗发火:“……你给我离沈玲珑远点!她如今是长公主看重的人,你惹不起!”
王继宗撇撇嘴:“不就是个绣娘……”
“绣娘?”王氏气得摔了茶盏,“能替长公主绣太后寿礼的绣娘,那是普通的绣娘吗?”她压低声音,“你爹说了,周侍郎那边对锦心阁很不满。咱们少掺和,免得惹一身腥。”
王继宗不情不愿地应了,眼里却满是不甘。而此刻,户部侍郎周显的府邸书房里,烛光也亮了一夜。
周显坐在书案后,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面色阴沉:“……沈清远的女儿?倒是有点本事。”他抬眼看向站在下首的王掌柜,“不过再有本事,也就是个商户之女。太后寿礼的采办,绝不能落到她手里。”
王掌柜躬身:“大人放心,锦绣庄已经准备了最好的绣娘……”
“不够。”周显打断他,“长公主那边,得想个法子。”他顿了顿,“听说太后最爱苏绣,尤其欣赏双面异色绣的技法?”
“是。”王掌柜点头,“沈玲珑擅长的就是这个。”
周显冷笑:“那就让她绣不成。”他挥挥手,“你去办吧,做得干净些。”
王掌柜应声退下。书房里重归寂静,周显望着跳动的烛火,眼里闪过寒光。很多年前,沈清远挡了他的财路;很多年后,沈清远的女儿,又成了新的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