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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风波初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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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心阁开张第七日,生意依旧红火得像秋日里那株开到荼蘼的金菊。玲珑清早踏进铺子时,静婉已经擦完了货架,青黛在院中井边浣洗绣线,明轩则趴在柜台上温书——这几日他被允许在店里边看铺子边读书,劲头十足。
“表妹来了。”静婉笑着迎上来,手里捧着账本,“昨日又卖了十四两银子,那幅‘秋菊图’刘老板娘今日来取,尾款十两已经备好了。”
玲珑接过账本细看,唇角微弯。开张七日,统共进账近百两,扣除成本租金,净赚近五十两。这数目在京城绣品行当里不算顶好,可对一家新开的铺子来说,已是极难得的成绩。
“对面锦绣庄这两日如何?”她看似随意地问。
静婉顿了顿,压低声音:“冷清得很。昨日王掌柜在门口站了一下午,脸色难看得像锅底。”她顿了顿,“不过……今早我看见有几个生面孔在锦绣庄门口转悠,看着不像是买绣品的。”
玲珑心里一紧。她想起周姨娘和秦嬷嬷的提醒,锦绣庄背后是户部侍郎周显,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今日留神些。”她低声嘱咐,“若有人来闹事,别硬碰硬,先稳住场面。”
话音未落,铺子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三个中年妇人,衣着普通却整洁,为首的是个圆脸盘的婶子,满脸堆笑:“这儿就是锦心阁?听说绣品好得很,我们来瞧瞧!”
静婉忙迎上去:“几位婶子想看什么?帕子、香囊、发带都有,那边还有屏风……”
圆脸婶子却直奔货架,拿起一方绣着缠枝莲的帕子,凑到窗前细细看。看着看着,她忽然“哎哟”一声:“这帕子……这莲花瓣怎么绣歪了?”
铺子里顿时一静。青黛放下绣线跑过来,明轩也从柜台后探出头。玲珑缓步上前,接过帕子细看——缠枝莲的图样是她亲手绣的,每片花瓣的弧度、每根枝蔓的走向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绝不可能绣歪。
“婶子看错了吧?”她温声道,“这莲花瓣是照苏州画谱的样式绣的,讲究的是写意……”
“什么写意不写意!”另一个瘦高个的妇人嚷嚷起来,“绣歪了就是绣歪了!还卖三百文一方,这不是坑人吗?”她一把夺过帕子,举高了给铺子里其他客人看,“大家都瞧瞧!这锦心阁的绣品,根本就是次货!”
铺子里几位正在挑选的客人都停下动作,面面相觑。玲珑目光扫过那三个妇人,心里冷笑——演技太拙劣了,那瘦高妇人抢帕子时,手指甲缝里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分明是刚干完粗活;圆脸婶子虽然穿着体面,可袖口磨损得厉害,绝不是舍得花三百文买绣帕的人家。
“几位婶子若是觉得绣品不好,不买便是。”玲珑依旧从容,“这帕子我们收回,给婶子赔个不是。”
“赔不是就完了?”第三个矮胖妇人叉着腰,“你们这铺子卖次货,就该关门!大伙儿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太露骨了。铺子里的客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已经放下手里的绣品,准备离开。静婉急得脸都白了,青黛攥紧了拳头,明轩更是直接从柜台后跑了出来:“你们胡说!我阿姐的绣品是最好的!”
“哟,还有个小崽子!”瘦高妇人伸手就要推明轩。
玲珑眼疾手快,一把将弟弟拉到身后。她抬眼看向那三个妇人,声音依旧温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几位口口声声说绣品是次货,可知道这帕子用的什么线?什么针法?绣歪了又是歪在何处?”
三个妇人一愣。圆脸婶子硬着头皮道:“反、反正就是歪了!我们虽不懂针法,可眼睛不瞎!”
“既然不懂,那就请懂的人来看。”玲珑从货架上又取下几方帕子,一一摆在柜台上,“这方缠枝莲帕子,用的是苏绣‘套针’技法,花瓣颜色由浅入深分五层过渡。您说绣歪了,是指哪片花瓣?第几层颜色出了问题?”
她拿起帕子,指着其中一片花瓣:“这片莲瓣,从尖到根用了二十四针,针脚长度依次递减,形成自然的弧度。您若觉得歪了,不妨指出来,是第三针歪了,还是第七针歪了?”
三个妇人面面相觑,一个字都答不上来。铺子里的客人却渐渐回过味来——这哪是不懂装懂,分明是来找茬的!
“说不出来?”玲珑微微一笑,“那我再问一句——几位婶子今早可去过西市?我瞧这位婶子指甲缝里的泥土,像是西市花圃特供的‘牡丹土’,三文钱一筐。而这位婶子袖口的磨损,是常年浆洗衣物留下的痕迹。您三位这样勤勉的人家,会舍得花三百文买一方绣帕?”
这话一出,三个妇人脸色大变。瘦高妇人下意识把手藏到身后,矮胖妇人则慌慌张张拉袖子。圆脸婶子还想强辩:“你、你胡说八道!我们就是来买绣品的!”
“买绣品?”玲珑从柜台下取出账本,“锦心阁开张七日,每位客人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钱,都记得清清楚楚。婶子不妨报上名来,我查查您前几日可曾光顾过?”
静婉此时也镇定下来,配合道:“是了,前日有位王婶子来买了香囊,昨日李婶子来买了发带,都记着呢。不知三位婶子贵姓?”
三个妇人彻底慌了。圆脸婶子一咬牙,忽然抓起柜台上那方帕子就往地上摔:“什么破铺子!我们不买了!”
她这一摔,帕子落地,另外两个妇人也跟着动手。瘦高妇人抓起货架上的香囊乱扔,矮胖妇人更是伸手去推货架——那货架上摆着好几件贵重的屏风!
“住手!”静婉冲过去想护住货架,却被瘦高妇人一把推开。她踉跄着撞在柜台上,手臂划出一道血痕。
“表姐!”玲珑脸色一变,正要上前,铺子门又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两个衙役,穿着皂衣,腰佩铁尺。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国字脸,眼神锐利:“闹什么事呢?”
三个妇人一见衙役,吓得魂飞魄散。圆脸婶子哆嗦着道:“官、官爷……这铺子卖次货,我们、我们理论几句……”
“理论需要砸东西?”衙役扫了一眼满地狼藉,又看向玲珑,“姑娘是这铺子的东家?”
玲珑福了福身:“民女沈玲珑,锦心阁东家。这三位婶子无故闹事,毁坏绣品,还伤了我表姐。”她指了指静婉手臂上的伤,又指向对面锦绣庄,“民女怀疑,他们是受人指使。”
“你血口喷人!”瘦高妇人尖叫起来。
衙役却已经心里有数。他走到铺子门口,朝对面锦绣庄看了一眼——王掌柜正站在二楼窗口往下看,见衙役望过来,慌忙缩了回去。
“都带走。”衙役一挥手,另外几个衙役进来,将三个妇人扣住。他又对玲珑道,“沈姑娘也请随我们去衙门一趟,做个笔录。”
玲珑点头,转身嘱咐青黛:“你照顾表姐,去请大夫。明轩,你守着铺子,谁来都别开门。”她顿了顿,从怀里取出长公主府的帖子递给衙役,“官爷,这是长公主府的帖子。民女三日后还要去公主府回事,今日这事……还请官爷秉公处理。”
衙役接过帖子一看,神色立刻恭敬了几分:“姑娘放心,顺天府办案,定然公正。”他瞥了眼对面锦绣庄,声音压低了些,“不过姑娘往后……多留个心眼。”
一行人出了铺子。街坊邻居都围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对面锦绣庄大门紧闭,王掌柜躲在门后,脸色铁青。
到了顺天府,事情办得格外顺利。三个妇人起初还嘴硬,可衙役一吓唬要动刑,立刻全招了——果然是锦绣庄王掌柜指使的,每人给了二两银子,让她们去锦心阁闹事,最好能把铺子闹关门。
“王掌柜说,只要事情办成,再给三两。”圆脸婶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民妇一时糊涂,官爷饶命啊!”
主审的推官姓赵,是个四十来岁的精干官员。他听完供词,又看了长公主府的帖子,当即拍板:“锦绣庄掌柜指使人闹事毁物,按律赔偿损失,另罚银二十两。三个妇人各杖十下,以儆效尤。”
他又对玲珑道:“沈姑娘损失多少绣品,列个单子来。锦绣庄照价赔偿,一分不能少。”
玲珑福身道谢,心里却明白——这事能这么快了结,长公主府的帖子起了大作用。否则以锦绣庄背后的势力,怕是要扯皮许久。
从衙门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赵推官亲自送她到门口,低声道:“姑娘往后小心些。周侍郎那边……不好惹。”
“玲珑明白,谢大人提点。”她郑重道谢,心里却想,不好惹也得惹。父亲的事,锦绣庄的事,都指向同一个人——周显。
回到锦心阁时,铺子已经收拾过了。摔坏的绣品堆在墙角,货架重新摆正,青黛正在扫地。静婉坐在后院厢房里,手臂上裹着白布,大夫刚走。
“表姐伤得重吗?”玲珑快步走过去。
“不碍事,就是划破了皮。”静婉勉强笑笑,“大夫说养几日就好。”她看着玲珑,眼圈忽然红了,“今日多亏表妹机警,不然铺子怕是要被他们砸了……”
“是我连累表姐了。”玲珑握住她的手,“若不是来帮我,表姐也不会受伤。”
“说什么连累。”静婉摇头,“咱们是姐妹,本该互相扶持。”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今日那衙役……是因着长公主府的帖子,才这样利落吧?”
玲珑点头。静婉叹道:“权势这东西,真是……好用。”她看向玲珑,“表妹,我从前在府里,总觉得安安分分过日子就好。可今日一事让我明白,没个倚仗,连安稳日子都过不成。”
这话说得通透。玲珑心里一动:“表姐想说什么?”
“我想好好帮表妹经营铺子。”静婉眼神坚定,“不只为赚些体己钱,更想……更想将来能有个倚仗。庶出的女儿,在府里终究是浮萍。”她苦笑,“表妹别笑我没志气。”
“我怎么会笑表姐。”玲珑握紧她的手,“咱们一起把铺子做好。等将来生意大了,表姐就是锦心阁的二东家,谁也轻看不了你。”
两人正说着,外头传来敲门声。青黛开门一看,是锦绣庄的伙计,手里捧着个木匣子,脸色难看得很。
“沈、沈姑娘,这是我家掌柜让送来的赔偿。”伙计把木匣子放在柜台上,“绣品的损失,一共……一共十二两银子。另外二十两罚银,已经交到衙门了。”
玲珑打开木匣子,里头是十二两雪花银。她掂了掂,淡淡道:“回去告诉王掌柜,做生意各凭本事,耍这些手段,终究上不得台面。”
伙计连连称是,灰溜溜走了。青黛关上门,忍不住啐了一口:“活该!让他们使坏!”
玲珑却笑不出来。她将银子收好,心里盘算着——今日虽赢了这一局,可也彻底得罪了锦绣庄。往后怕是会有更多麻烦。
“表妹,”静婉轻声道,“咱们是不是该……请个护院?万一再有人来闹事……”
“是要请。”玲珑点头,“还得在铺子前后多装几盏灯,夜里亮堂些,宵小不敢近。”她顿了顿,“另外,从明日开始,所有贵重绣品都不摆出来了,客人要看再取。账本也要多做一份备份,以防万一。”
这些安排一一吩咐下去,青黛和明轩都认真记下。明轩尤其气愤:“那个王掌柜太坏了!阿姐,咱们要不要告诉外祖母?”
“暂时不用。”玲珑摇头,“外祖母年纪大了,不能总让她操心。”她摸摸弟弟的头,“今日你做得很好,没冲动,也没怕事。记住,遇事要冷静,越慌越容易出错。”
明轩重重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经过今日一事,少年似乎又长大了几分。
夜里回到伯府,玲珑先送静婉回二房院子。周姨娘听说女儿受伤,急得直掉泪,又是上药又是熬汤,忙个不停。玲珑在一旁陪着,直到静婉睡下才告辞。
回到听竹苑时,柳氏还等在灯下。见女儿回来,忙迎上来:“玲珑,今日的事我听说了……你没伤着吧?”
“女儿没事。”玲珑扶着母亲坐下,将今日之事细细说了。柳氏听得心惊肉跳,握着女儿的手都在发抖:“那周侍郎……咱们惹不起啊。玲珑,要不这铺子……”
“娘,铺子不能关。”玲珑声音轻柔却坚定,“今日若是关了,往后谁都能来踩咱们一脚。”她顿了顿,“况且,女儿总觉得……锦绣庄的事,和爹的案子有关。”
柳氏脸色一白:“你是说……”
“女儿只是猜测。”玲珑握住母亲的手,“但既然撞上了,就不能退。爹教过女儿,做生意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柳氏看着女儿坚毅的眼神,知道劝不住了。她叹口气,从妆匣里取出个护身符:“这是娘去大相国寺求的,你随身戴着。娘帮不上你什么,只能求菩萨保佑你平安。”
玲珑接过护身符,眼眶发热。她将符仔细收好,又安慰了母亲几句,这才回房休息。
躺在床上,她却毫无睡意。今日种种在脑中回放:三个妇人拙劣的演技、衙役恭敬的态度、静婉手臂上的伤、王掌柜阴沉的脸色……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她在京城的路,注定不会太平。锦绣庄只是开始,往后还会有更多明枪暗箭。
可她不怕。父亲教过她,风浪越大,鱼越贵。今日这一局她赢了,往后就有底气赢更多局。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少女沉静的睡颜上。而城南那条街上,锦心阁的招牌在夜色中静静矗立,对面锦绣庄二楼的灯却亮了一夜。
王掌柜坐在窗前,手里攥着个账本,脸色在烛光下阴晴不定。今日这一局,他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损失三十多两银子,还在顺天府挂了号。更重要的是——长公主府的态度很明显,是站在沈玲珑那边的。
“掌柜的,咱们接下来……”伙计小心翼翼地问。
“接下来?”王掌柜冷笑,“接下来就让她再得意几日。”他眼中闪过寒光,“周侍郎说了,太后寿辰在即,宫里要采办大批绣品。这可是块肥肉……绝不能落到锦心阁手里。”
伙计连连点头。王掌柜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对面锦心阁的招牌:“沈玲珑……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夜色渐深,两条街外的永安伯府里,玲珑却睡得安稳。她枕边放着母亲求的护身符,怀里揣着半块双鱼玉佩,梦里是父亲温和的笑脸:“玲珑别怕,爹教你的本事,够你用一辈子。”
是啊,够用一辈子。这一夜,少女在梦中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