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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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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离走进那间特意安排的、更小也更私密的谈话室时,林晚已经坐在了里面。她没有坐在通常被询问者该坐的位置,而是选择了靠墙的一张单人沙发,身体微微陷在柔软的靠垫里,双臂环抱着自己。这个姿态与她之前任何时候表现出的镇定、挺拔都不同,透出一种卸下部分防御后的疲惫,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暖黄的壁灯,光线昏暗,大部分空间沉在阴影里。这光线削弱了色彩的对比度,对谢离来说,环境的“噪音”降低了不少。但林晚周身的“透明”力场,在这昏暗光线下,反而呈现出一种更清晰的轮廓——不再是纯粹的、无暇的透明,更像一层极薄的、带着细微磨砂质感的水晶外壳,坚硬,但并非不可摧毁。
谢离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窄小的茶几。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平静地看着林晚。这是她第一次在非正式、非对抗性的环境下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她。她能看清林晚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看清她鼻梁侧翼一颗极小的、淡褐色的痣,看清她嘴唇因为干燥而微微起皮。这些细节异常清晰,仿佛林晚的“透明”特质,反而让她的物理存在在谢离的感知中被加倍凸显了。
“谢谢你来。”林晚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静。她没有看谢离,目光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她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皮肤细腻,但此刻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你说有关键线索。”谢离的声音是一贯的平稳,没有任何催促或压迫,只是陈述。
林晚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个动作似乎让她凝聚了某种力量。她终于抬起眼,看向谢离。她的眼睛在昏黄光线下显得很深,不再是那种沉静无波的潭水,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在深处缓缓搅动。
“我……没有完全说实话。”她坦承,语气里没有狡辩,只有一种沉重的疲惫,“关于我的研究,关于‘感官淬炼’,关于我为什么是……‘透明’的。”
谢离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等待。她知道,此刻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有力量。
“我的硕士论文,你查到了吧?”林晚问,见谢离微微点头,她扯了扯嘴角,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那不只是纸上谈兵。在写那篇论文前后,我……参与过一个更激进的团体。不是在瑞士,是在北欧,在我毕业后的那八个月里。”
她的目光飘向虚空,陷入回忆。
“那是一个由神经科学家、实验心理学家、前卫艺术家,还有几个……信奉某些边缘能量理论的人组成的小圈子。我们聚集在挪威森林里一个与世隔绝的研究所。领头人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他坚信,情绪不仅是化学信号,更是一种可被测量、储存、甚至转移的‘精微能量’。他发明了一套理论,认为通过特定的频率共振、化学催化剂,以及……”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以及高度专注的精神引导,可以像提纯蒸馏酒一样,从人的意识中‘蒸馏’出纯粹的情绪精华,称之为‘灵药’。”
“灵药?”
“一种理论上的、浓缩的情绪体验。他认为,服用或吸收对应情绪的‘灵药’,可以让人瞬间获得那种情绪的力量,或者用它来‘治疗’相反的情绪缺陷。比如,用‘勇气灵药’对抗恐惧,用‘喜悦灵药’治愈抑郁。”林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深切的荒谬与后怕,“他甚至设计了一套复杂的仪式和设备,试图捕捉和固化这些‘灵药’。而我……因为对‘情绪物质性’的痴迷,成了他最狂热的助手之一。”
谢离的心微微沉了下去。这比“扭曲的追随者”更深入,也更危险。林晚曾是核心参与者。
“我们做了很多实验……在自愿者,甚至在我们自己身上。”林晚闭了闭眼,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颤动的阴影,“我们使用过各种混合气体、特定波长的光和声音、还有……一些早期版本的神经界面和化学促发剂。我采购的那种磷脂-硅复合物,最初的设想,就是作为‘灵药’的能量载体和缓释基材。”
“发生了什么事?”谢离问。她能感觉到,林晚的“透明”力场,随着回忆,正在产生极其细微的、冰层裂开般的“嘎吱”声。虽然依旧没有色彩泄露,但那层外壳下的压力正在增大。
“失控了。”林晚睁开眼,眼底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一次实验中,我们试图‘蒸馏’极致的宁静。但频率计算错误,催化剂过量……参与实验的两个人,他们的情绪没有被‘提纯’,而是被彻底‘搅碎’了。不是变成疯子,而是变成了……空壳。所有的情绪反应,无论是喜怒哀乐,都消失了。他们能认知,能执行指令,但就像被摘除了情绪中枢的机器。”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手指攥得更紧。
“那就是‘透明’的真相,谢离。”她直直地看向谢离,那目光锐利如刀,却又充满了某种自毁般的坦白,“不是天赋,不是训练,是事故的后遗症。我是那场实验的第三个参与者,离爆发核心稍远,没有变成空壳,但……我的情绪外显机制被永久性地‘关闭’了,或者说,被压缩到了意识最深处,几乎无法自发流露。同时,我的感官似乎对他人情绪能量的外泄异常敏感,形成了一种被动的‘排异’或‘隔绝’场。这就是你看到的‘透明’。这是一道伤疤,一个故障,一种……囚禁。”
谢离感到呼吸一滞。她所有的猜测,所有的逻辑推演,都没有触及这个核心。林晚的“透明”,不是冷静,不是控制,而是一种残疾,一场可怕实验留下的永久创伤。难怪她研究“情绪物质”,难怪她对“感知边界”如此执着——她是在试图理解,甚至修复自己身上那被暴力破坏的部分。
“那个领头人呢?研究所呢?”
“事故发生后,混乱中发生了火灾。领头人和大部分核心资料、设备都毁了。研究所烧成了白地。我和另外几个幸存者各奔东西,约定永不提及。我将那段经历深深埋葬,试图以策展人的身份重新开始,转向更安全的、用艺术间接探讨感知的道路。”林晚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但我太天真了。那种危险的知识,就像病毒。我以为源头毁了就结束了,却没想到,病毒可能已经扩散了。”
“你是说,‘感官淬炼’……”
“是残留的病毒在复制,在变异。”林晚的语气肯定而痛苦,“领头人虽然死了,但他的理论、他的一些实验笔记、甚至可能是一些未销毁的初级配方,很可能流传了出去。被一些一知半解、却又充满危险好奇心的人捡到。他们不懂其中的危险,只看到了操控情绪、获得极致体验的诱惑。他们把严肃(虽然错误)的实验,简化、扭曲成了寻求刺激的黑暗游戏。而张维,还有东郊仓库里可能发生的……都是这种扭曲游戏的产物。”
“你之前为什么不坦白?”
“因为恐惧,因为羞耻,也因为……我不想再和那段过去有任何牵连。”林晚低下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我以为我躲得够远,藏得够好。但张维的死,现场的痕迹……就像噩梦追了上来。当我今天听到你们在东郊仓库发现了改动过的磷脂复合物……我就知道,它真的回来了。而且,有人正在用更危险、更不可控的方式使用它。”
她重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决绝的光芒:“所以,我要求见你。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能‘看到’那种异常的人。警方依靠物证和逻辑,但凶手玩弄的是情绪本身。你需要知道这些背景,才能理解他在做什么,以及……他接下来可能会做什么。”
就在这时,谈话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一条缝。赵峰的脸色异常凝重,他朝谢离使了个眼色。
谢离起身走到门边。赵峰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又发现一名死者。西区,一个地下音乐酒吧的储藏室。死状……很类似,但又不同。法医和勘查队已经过去了。”
“不同?”
“张维是‘笑死’。这一个……”赵峰的声音沉了沉,“初步判断,是活活吓死的。面部表情……你最好自己去看。还有,现场也发现了类似的微量残留,而且,留了点‘新东西’。”
谢离回头看了一眼林晚。林晚似乎从赵峰凝重的神色和压低的声音中察觉到了什么,她的身体微微绷紧,那片透明的力场再次出现了细微的、冰裂般的纹路。
“看来,”谢离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冰冷的重量,“‘他’已经做出第二个样本了。这次的主题是——恐惧。”
林晚的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真正的、无法掩饰的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掠过她的眼眸,尽管依旧没有色彩泄露,但那眼神中的惊悸,已然说明一切。
谢离对赵峰说:“让她一起。她可能是我们现在唯一能看懂凶手‘作品’的注释者。”
她走回林晚面前,伸出右手。那只手稳定,干燥,是纯粹的物理存在,没有任何情绪的色彩附着。
“林晚,”她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冷静,“如果你想阻止更多的‘样本’出现,如果你想弥补过去的错误,就跟我来。用你的知识,帮我解读凶手的‘调色盘’。”
林晚看着谢离伸出的手,又抬头看向她黑白分明、没有任何动摇的眼睛。那双眼睛像镜子,只映出她此刻苍白的脸和眼中的惊惶。没有怜悯,没有安慰,只有最直接的、对真相的索求,以及一种奇异的、基于绝对理性的信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颤抖都压下去。然后,她伸出手,握住了谢离的手。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但握住的力度,却出乎意料地坚定。
“好。”她说,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有犹豫,“我带你们去……看看地狱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