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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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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林晚的传唤安排在下午两点,市局询问室。在此之前,搜查令已同步执行,兵分三路,前往她的公寓、私人工作室和画廊仓库。
谢离没有参与搜查。她需要保持观察者的绝对专注,而面对面的询问,尤其是面对林晚这样难以解析的“透明”对象,本身就是一场需要全神贯注的攻防。她提前半小时坐在询问室隔壁的观察间,通过单向玻璃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房间色调是刻意为之的温和中性,旨在降低被询问者的心理防御,但此刻在谢离眼中,这房间像一个等待被填入变量的苍白容器。
两点整,门被推开。林晚在一位女警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她今天穿着浅灰色的羊毛衫和黑色长裤,外面是一件剪裁利落的深蓝色大衣,此刻大衣搭在臂弯。衣着依然简洁得体,一丝不苟。她的长发松散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落在白皙的脖颈边。她的表情平静,甚至比在画廊时更显得收敛,那种惯常的、若有若无的沉静探究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全的、近乎真空的平稳。
谢离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即使在询问室这种刻意营造的、充满无形压力的环境里,林晚周身的“透明”力场,竟然没有丝毫波动。没有警惕的暗黄,没有不安的灰白,没有对抗性的猩红边缘,甚至连普通人进入这种场合都会产生的、本能的轻微紧张色彩(浅绿或淡紫)都没有。
她就像走入了一个无声、无色的气泡,将外界一切情绪的、心理的、环境的扰动,都隔绝在外。这种控制力,已经超越了普通的情绪管理或职业素养,近乎一种……非人的稳定。
谢离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晚的全身。她的站姿放松而不松懈,脚步稳定,指尖没有习惯性的小动作,就连将大衣搭在椅背上的动作,都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然后,她拉开椅子坐下,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桌面上,手腕处的皮肤在冷光灯下显得有些透明。她抬起眼,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前方的某一点,似乎对单向玻璃后的观察者毫无兴趣,又或者,心知肚明。
“林晚女士,”负责询问的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刑警老杨,语气平和但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感谢你配合调查。关于张维的案子,我们有些问题需要进一步向你核实。”
“应该的。”林晚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平稳,清晰,没有多余的情绪起伏。
老杨开始例行询问,姓名、年龄、与张维认识的过程、最后一次见面的细节。林晚的回答与之前对谢离陈述的基本一致,措辞严谨,时间点清晰,没有任何自相矛盾之处。她的“透明”力场始终稳固。
观察室里,谢离的指尖在平板电脑上无声地滑动,调出刚刚同步传来的、对林晚住所的初步搜查报告。报告显示,公寓整洁得近乎样板间,个人物品极少,没有发现任何与案件直接相关的可疑物品。工作室里堆满了艺术资料、书籍、展览模型和未完成的装置组件,但同样没有找到合成磷脂、实验器皿或类似“感官淬炼”的痕迹。画廊仓库的搜查还在进行。
一切看起来都很“干净”。
但谢离知道,越是完美的干净,在这样一个复杂的案件背景下,越显得可疑。尤其是,当技术证据已经将一种危险的物质与她过去的采购记录联系起来时。
询问进行到关于“感官淬炼”聚会。
“林女士,你是否听说过一个叫‘感官淬炼’或者类似名称的私人聚会?”老杨问道。
林晚交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仅仅是食指的指腹在拇指边缘极轻微地摩挲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但她的表情和“色彩”场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听说过一些模糊的传言。”她回答,“在先锋艺术和亚文化圈子里,总有一些小团体在进行各种探索。有的关于身体,有的关于意识。‘感官淬炼’是其中之一,听说涉及一些非传统的感知体验。但我本人从未参与过,也从未收到过正式邀请。”
“张维参加过。根据我们的调查,他是通过一个音效师引荐加入的。而这位音效师,一周前死了,现场有毒品。你知道这件事吗?”
“那位音效师的死,我在新闻上看到了,很遗憾。但我不清楚他与张维在‘感官淬炼’上的具体关联。”林晚的回答滴水不漏。
“那么,你对这种聚会的所谓‘非传统感知体验’,具体了解多少?比如,他们使用什么方法?”
“我不了解具体方法。只从一些零碎的讨论中听说,可能涉及一些呼吸技巧、特定频率的声音、光影环境,有时还可能使用一些……被认为能‘打开感知’的天然草药或香薰。”林晚的措辞非常谨慎,“但这些都是未经证实的传闻。我个人对借助外物,尤其是可能影响神经系统的物质来探索感知,持保留态度。真正的感知探索,应该源于内在的觉察和训练。”
“训练?”老杨抓住了这个词。
“是的。比如冥想,专注力练习,对身体细微感受的觉察。这些是安全的,也是我比较认同的途径。”
谢离在观察室里,目光如鹰隼。林晚在提到“训练”时,那片透明的力场,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稀薄的“涟漪”。不是色彩的泄露,而是力场本身密度的轻微变化,像平静的水面被一粒极细微的尘埃扰动,但瞬间就恢复了绝对平整。
她在隐瞒什么。关于“训练”,她知道得更多。
“林女士,”老杨转换了话题,语气略微加重,“我们注意到,你大约两年前,曾从瑞士一家科技公司购买过一些实验性材料。能解释一下用途吗?”
这个问题显然触及了核心。林晚的瞳孔,在听到“瑞士”和“实验性材料”时,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非常细微,但在高清监控和谢离锐利的注视下,无所遁形。她的呼吸频率似乎也出现了极其短暂的改变,但很快恢复。
“那是我个人研究的一部分。”林晚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谢离“听”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紧绷,不是通过语调,而是通过那片透明力场边缘,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类似高频震颤的“不稳定感”。“我当时对‘情绪的物质性表征’这个课题感兴趣。那家公司提供一些前沿的传感和载体材料,用于尝试将不可见的情绪波动,转化为可被仪器捕捉甚至可视化的物理信号。这纯粹是艺术与科技交叉的实验性探索,采购的所有材料都用于合法的艺术研究和装置原型开发,相关记录和剩余材料应该都能在我的工作室资料里找到。”
“其中一种定制合成的磷脂-硅复合物,据我们了解,可以作为某种‘情绪标记纳米载体’的基材。你能具体解释一下,你用它做了什么实验吗?”
林晚沉默了。这次沉默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长,也更沉重。她交叠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起轻微的白色。那片透明的力场内部,似乎有某种激烈的、高速的运算或挣扎在进行,但被完美地封装着,没有一丝泄露到外表。
观察室里,谢离的身体微微前倾。关键点来了。
“那是一种……失败的尝试。”林晚终于开口,声音比之前低沉了一丝,“我最初的设想,是制造一种能够附着在皮肤或衣物表面,能根据接触者细微的情绪变化(比如体温、皮电、或许还有更玄乎的‘生物场’波动),而改变自身光学特性的纳米微粒。这样,情绪或许就能像温度一样,被‘看见’不同的颜色。”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也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我高估了现有技术,也低估了复杂性。那种合成材料虽然生物相容性好,也能对某些物理刺激产生反应,但距离稳定、准确、尤其是安全地标记复杂的人类情绪,还差得太远。实验进行到一半,我就意识到此路不通,而且存在不可控的风险——如果纳米微粒的响应机制出错,或者被外部信号干扰,可能会对佩戴者产生不可预知的影响。所以我中止了那个方向的研究,剩余的材料应该都封存在工作室的样品柜里,标注为‘废弃实验材料’。”
“废弃?”老杨追问,“也就是说,你没有保留配方,也没有进行过任何后续的、可能改变其性质的实验?”
“没有。”林晚摇头,语气肯定,“那是一次失败且被放弃的实验。我之后的研究转向了更安全的领域,比如用传统传感器捕捉生理数据,再通过算法和艺术形式进行转化呈现。这在我的展览‘神经风景’中有体现,你们可以查证。”
她说得合情合理。一个艺术家在探索过程中的失败尝试,及时中止,材料封存。听起来无可指摘。
但谢离的脑海中,东郊仓库墙面上那些喷溅的、高纯度的色彩“射线”,和张维身上那“提纯”过的明黄,却与“失败且被放弃的实验”这个说法,形成了尖锐的矛盾。现场发现的物质,是经过改动的,更具挥发性和刺激性的版本。如果林晚真的中止了研究,封存了材料,那么改动配方、并利用它进行危险“淬炼”的人,是谁?
是那些“扭曲的追随者”?他们窃取了她的研究成果,甚至可能侵入了她的实验室?
还是说……林晚在撒谎?她从未真正中止,而是转入更隐秘、更危险的研究?甚至,“感官淬炼”就是她另一个身份下的“实验场”?
“林女士,”老杨按照既定的策略,抛出了更具压迫性的问题,“今天上午,我们搜查了东郊一处废弃仓库。在那里,我们发现了与张维死亡现场类似的微量物质残留,以及更多……令人不安的痕迹。我们有理由相信,那里是‘感官淬炼’聚会的场地之一。而现场发现的那种改动后的物质,其基础成分与你两年前采购的完全一致。对此,你有什么解释?”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
林晚脸上的平静,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不是慌乱,也不是惊恐,而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震惊、了悟,以及某种近乎痛苦的了然。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又停住了。她交叠的手指松开,右手无意识地抬起来,似乎想触碰自己的额头或脸颊,但在半空中又生生停住,握成了拳,轻轻放回了桌面。
而最让谢离瞳孔骤缩的是——林晚周身那片绝对稳固的“透明”力场,在这一刻,剧烈地动荡了起来。
不是泄露色彩。而是那“透明”本身,像被搅动的水晶,内部折射出无数细碎、混乱、无法定义的光影乱流。力场的边界变得模糊、扭曲,仿佛随时会崩溃。一种强烈的、被压抑的、极度复杂的“信息流”在那片透明中疯狂涌动,谢离虽然看不到具体的“情绪颜色”,却能“感知”到那是一种混杂了巨大冲击、回忆的闪回、沉重的责任、或许还有深切愤怒与悲哀的可怕漩涡。
这动荡持续了大约五秒。然后,像有一个无形的闸门被狠狠拉下,那片“透明”以惊人的速度重新凝固、平整,恢复了绝对的稳定。甚至比之前更稳定,更密不透风,像一层骤然降温凝结的坚冰。
但就在力场凝固前的最后一瞬,在那片混乱的光影乱流中,谢离似乎“看”到了一点极其短暂、却深刻无比的色彩闪光——一种沉郁到近乎黑色的暗红,核心处却又包裹着一丝脆弱的惨白。
那是……深重的痛苦,与恐惧。
这色彩一闪而逝,快得像幻觉。但谢离知道不是。那是从林晚那坚不可摧的“透明”铠甲深处,被巨大的冲击震出来的一丝裂痕,泄露出的最真实的内核。
林晚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动作很轻微,但谢离看到她胸腔的起伏。然后,她重新抬起眼,目光不再是空泛的,而是笔直地、穿透力极强地看向了单向玻璃——仿佛能直接“看”到玻璃后的谢离。
她的脸色比刚才苍白了一些,但表情已经恢复了那种极致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种冰冷的锐利。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有些低哑,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如果你们在那种地方,发现了与我过去实验相关的物质,而且是被恶意改动过的版本,那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
“有人偷走了我的失败品,并且用它做了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
“而这个人,或者这些人,可能与我曾经无意中……泄露出的某些想法,或者与我那段失败的研究有关。”她的目光没有离开单向玻璃,仿佛在透过玻璃,与谢离进行无声的对视。
“我需要见你们的负责人。不是询问,是……提供一些可能的关键线索。关于那些可能偷走并扭曲我研究的人。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老杨问。
林晚的视线,终于从单向玻璃上移开,落回老杨身上,但谢离感觉,她的话依然是对着自己说的。
“我要见谢离顾问。单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