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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答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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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白苏一早便起床给祖母熬药,知道她嫌苦,又在一旁生了小炉子煨煮秋梨银耳汤,往里面添了红枣和川贝,有润肺止咳的效果。祖母一到冬天就容易犯寒症,咳嗽起来很是难受,得提前养护着。
细小的火舌从陶锅底部冒出来,白苏见水沸后从炉灶里撤出一些木材,时不时用勺子在锅里搅动,防止粘底。
药香与甜香交织,弥漫着整个后厨。
白家前院,王嬷嬷带着媒人和两个小厮叩响了门扉。许氏急忙去开门,看清来人后满脸堆笑,眼神不经意瞥过小斯手里两个封着红绸的礼箱,笑意愈发加深,嘴里都是奉承的话语,腰身也更弯了些。
屋外挤着好几个前来围观的街坊,街坊们瞧了瞧停在门外的马车,又伸头好奇地往院子里面打探。几个淘气小孩更是想从门里挤进去,许氏挥赶了几下,孩子们如鸟兽哄散,邻居们的啧声四起,互相咬着舌根。
许氏迅速关上了房门,门闩重重落下,把那些纷扰的声音都隔绝在外。又往屋子里喊了一声:“当家的,快出来迎接贵客——”
王嬷嬷四处打量了一番,院落实在狭小,左不过三四间房屋,门一推便吱呀作响,房梁窗柩都露出深色的木纹,不过还算干净。
白苏的父亲白修从里屋出来,急忙招呼王嬷嬷和媒人屋内落座,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内人昨日便说王嬷嬷今日要来,不知竟来得这样早,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许氏上前替王嬷嬷和媒人倒好茶水,王嬷嬷扫了一眼没有喝,只道是正事要紧。
白修点头称是。
媒人拿出提前写好的赘书,表明来意。夫妇二人见要儿子入赘,脸上丝毫没有犹疑,反而松了一口气般,直接答应了:“我们家穷,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懂什么礼节,承蒙丞相大人抬举,一切都由你们做主罢。”
王嬷嬷笑了笑:“白大人是个明事理的。”说完示意两个小厮上前,“老爷和夫人的一点心意,待婚后还会有谢仪送上门。”
许氏立刻站起来,也不管是否失礼,接过两个礼箱,力气十足地一手提着一个。感谢几句后就拿进里屋搁置,好一阵才出来,出来时的笑容比刚才更烈,两颊油润润地泛着光亮。
白修与许氏对视了一眼便知礼箱贵重,端起茶一饮而尽,那颗按捺不住的心才稍稍舒缓。
“还请白家的宗族长辈们都来做个见证。”媒人微俯首道。
“不用,不用,对方可是丞相千金,就算是入赘都是祖上修来的福分,一大家子人都等着鸡犬升天沾他的光。”说完白修也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了,找补道,“我们家的都是通情达理之人,肯定不会说什么的,现在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就行。”
“好吧。”王嬷嬷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屋外站着个与白苏一般年纪的男子,样貌比起白苏来天差地别,侧着耳朵一直探听堂中的谈话,王嬷嬷试探地问许氏:“这是您家二公子?”
许氏点点头:“是,我们家就这两个孩子。”
“也好,白大公子入赘后,不至于让白家没了后。还请叫白大公子出来签了这赘书,看过上面的规矩和条款,摁下手印。”
许氏下巴往后厨方向扬了扬,白英杰扭头就去找白苏。
白苏正用抹布裹着药锅的锅柄,另一只手用筷子拦着药渣,把煎好的药盛到碗里晾凉。
白英杰看见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由来的一股火气,戏谑道:“前院可热闹了,你不去看?”
白苏没有理会他,用勺子扬起银耳汤看了看,色泽莹润,已经起胶了,再熬一小会儿就可以了,又退了两根柴火。
“丞相家提亲的都来了,你还有闲心思在这里烧火,就要变成少爷的人以后哪里还用做这些粗活。”
白苏一听,眉眼沉敛,嘱咐白英杰替自己看着火,起身去了厅堂。白英杰把勺子一扔,后脚就跟了上去看热闹。
堂中正上方坐着父亲与昨日见过的那位嬷嬷,左右两侧坐着母亲与戴着大红花的媒人,白苏走到王嬷嬷身前,似有千般顾虑,作揖后缓声道:“这婚事还请再考虑一下……”
“这里有你什么说话的份,还不快出去!”沈修怒气冲冲,堵了他的话,生怕他把这段姻缘搅黄。
王嬷嬷面露不快,并未抬头看白苏,而是转头问白修道:“这是什么意思?”
白修羞愧难当,急忙解释:“他不是那个意思,嬷嬷别误会,孩子的话不作数的。”
白苏三番五次地拒绝,仿佛沈玉蕊是个多么不堪的人,王嬷嬷回过头去没再开口,凌厉地看着眼前的白苏。
白苏头深深地低下去,看不清什么表情。他并没有真的抵制这桩婚事,只是希望对方可以再考虑一下,思虑周全,毕竟现在的自己什么都给不了,他不想耽误那位姑娘。
白修站起身来,没有给他辩白的机会,急切地四处寻找趁手的物件。终于,他的目光锁定在椅子旁的一个鸡毛掸子上,过度使用让鸡毛掸子上的毛已经磨掉一半,手柄紧巴巴地缠在一起,变得柔软有劲。
他拿起来便往白苏身上挥去,鸡毛掸子落在白苏衣服上咻咻作响,炸飞的几根鸡毛在空中打了好几个转儿,最后静悄悄落到地上。
白苏没有躲,微皱着眉头,硬生生挨着。
白修看着他一声不响的模样愈发生气,不满于手里的鸡毛掸子,把它扔在一旁,搜寻起更大的物件来。许氏惦记屋内的礼箱,也是怒火中烧,转身去屋外拿回一根三指粗的木棍——本是备下给白苏成亲放鞭炮用的,递到白修手中。
白修站在白苏身后,一脚踢在他膝弯处,迫使他跪下。在王嬷嬷面前颜面尽失的白修像是努力证明什么一样,操起棍子使劲地打在白苏的背上,每一棍都很用力:“打死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叫你跟我犟嘴,叫你犟嘴!婚姻之事哪里轮得到你做主!”
一棍接着一棍,白苏额头渗出了汗,身体不自觉往前倾斜,后背的白衣也透出一些血迹,但是他没有叫喊一句。
在里屋听见动静的祖母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出来,看见眼前的景象连忙呼道:“住手,住手!你要打死你儿子不成吗?!”
白修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又打了好几下,祖母张开手,径直扑到白苏身上,把他护在身下。白修这才堪堪收回手,结束了这场暴行,把棍子扔掉,理了理衣裳坐到座位上。
祖母看着白苏背后的血迹,急得用拐杖杵地,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滴落下来,落在白苏的手臂上炸开成一小朵水花。
白苏一直紧咬的牙松开来,猛吸了好几口气,缓好后抬头擦去祖母的眼泪,安慰她道:“祖母别哭,我不疼。”
祖母拉着白苏站了起来,气愤地盯着白修,白修侧过身去没有看她的眼神。
许氏眼看大家彼此僵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掏出手绢掩面哭泣:“我自认为对你已经很好了,没想到你竟然这般不听话,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我究竟得到了什么?你弟弟年纪还小,还等着钱上学堂,你父亲一年辛苦到头也没个余钱。你祖母年纪又大了,眼看就要过冬了,你让她老人家怎么过……”
白苏望着祖母头上的白发,眼里的痛楚又加深了几分,扶着祖母坐下。
许氏知道戳中了他的软肋,继续道:“祖母身子本来就弱,一到冬天全靠熬,我见了都心疼,你就算不心疼我们,也该心疼心疼把你从小养到大的祖母吧。你口口声声说想孝顺她,却连这种事都做不到。若是你弟弟被选中,他万万不会推辞的……”
白苏听了心坠坠地疼,是啊,祖母怎么办呢。
他四岁时就被祖母接到乡下抚养,虽然家里的房屋常年漏水,饭桌上也多是野菜团子,但是祖孙二人过得其乐融融。若不是祖母想让他进私塾念书识字,也不会搬来与父亲母亲同住。
祖母身体不好,一到冬日犯寒症,常常咳嗽一整夜,未得好眠。昨日抓的药也只能调理,不能根治,而且吃完一副下一副的钱还不知在哪,眼看冬天又要来了……
他心里有些动摇。
王嬷嬷听着许氏的哭诉有些烦躁,声音也不自觉大了起来:“白公子若是不中意我家小姐,当初又何必接那绣球?”
祖母一愣,问白苏道:“你接别人的绣球了?”
白苏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许氏立马接过话,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让祖母讲道理。
祖母牵起白苏的手,握了握,说道:“好孩子,若你真接了绣球就得认,不然人家姑娘该多难过啊。”
白苏望着祖母,眼里满是不舍:“可是祖母一个人我不放心……”
许氏有些尴尬地望了一眼王嬷嬷,把话岔了过去:“瞧你说的什么话,什么一个人,祖母在家有我们照顾呢,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祖母是我亲婆婆,我还能薄待了她不成?”
白修也跟着附和。
祖母粗粝的手一遍遍摩挲着白苏的手背,慈祥地笑了笑,声音如同枯木般空洞:“放心吧。”
几番踌躇,他终是妥协了。
他知道母亲操持一整个家不容易,所以把卖字的钱都给了母亲,祖母也会找一些浆洗缝补的活儿,平时更是省了又省。
饶是这样,母亲待祖母也不怎么友善。
祖母夜里咳嗽,母亲被吵了休息没少给祖母脸色瞧,父亲向来不管,现在他若再因为婚事得罪母亲,最后难过的还是祖母。
“我答应。”白苏沉闷的声音传来。
房内短暂沉寂一刻后,所有人喜上眉梢,许氏凑过来,弯下腰替他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俨然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你说你早这样不就好了吗?你父亲也犯不着跟你生气。”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王嬷嬷理解白苏孝顺,脸色也缓和了一些,吩咐媒人与他核对成亲事宜,一桩桩一件件他需要遵守的规矩,他看完后神色如常,手指沾了印泥,在赘书的末尾上印去。
后厨炉火上的秋梨银耳汤早就烧干了,里面所有的东西糊在一团,滋滋冒着黑烟,只是如今无人在意这样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