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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是为我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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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着“沈”字木牌的马车正从月华楼往相宅行进,路人纷纷避让。车内四平八稳,沈玉蕊把帷帽取了下来,用指腹按了按头皮,舒缓刚才压住的地方。
风荷用手背试了试茶杯杯壁的温度,觉着适宜后递给了沈玉蕊,把沈玉蕊头上稍失颜色的牡丹花换成了琉璃发簪,又替她正了正衣襟。
沈玉蕊往旁边挪了挪,给寒月留出空间:“你快把衣服换下来吧,府里人多眼杂,被瞧见就不好了。”
若是没有武功超群的寒月在,她断不会选择抛绣球这样的方式,把命运放置在一颗球上。
“是,小姐。”寒月跪坐在地上,转过身背对着沈玉蕊,把男子装扮的衣裳换了下来。
沈玉蕊继续夸赞道:“幸亏你今日瞄准的是那妇人,若是扔给白苏公子,他可能宁愿被砸也不会伸手去接。”
“谢小姐夸奖。”
“没人注意到你吧?”
“没有。”寒月的声音虽然恭顺但一直冷冷的,沈玉蕊早已习惯。
寒月穿着里衣,沈玉蕊瞧见了她脖颈处的一道黑影,正想伸手去扒开衣领想要看清楚,被她惊惶躲掉,寒月跪在地上垂着头:“小姐恕罪。”
说完又把衣领往上扯了一下,试图遮住那道痕迹。
沈玉蕊收回了手,表情淡然:“没什么,你继续换吧。”
寒月转过身去,十分迅速地换好了衣裙。
其实刚才沈玉蕊看清了,那是道伤疤,但是她不想多问。
寒月是她从困兽场带回来的。
很久之前,有一个有钱的商户,花钱买了个小官当,想讨好权贵,自己造了个什么困兽场。她当时年纪小,不过十二岁,对什么都好奇,跟着几个刚认识的朋友进去看过一次。
最开始只是放一些野狗野猪进去互相厮杀,后来图刺激开始放活人进去,寒月是放进去的人里面唯一的一个女孩,小小年纪杀气很重,可以徒手勒死一只恶犬。
不过她再厉害也难逃野猪的獠牙,那野猪被他们提前喂了药物,凶神嗜杀,千钧一发之际,是沈玉蕊用弓箭射死了那头野猪。
沈玉蕊把困兽场闹了个天翻地覆,其他人因为她的身份未敢置喙,那个小官没过几日更是连降几级,滚回了老家。
那之后寒月便跟在沈玉蕊身旁做起了侍女,她性子孤僻,不爱说话也不让人碰,近几年才慢慢好起来。
所以沈玉蕊并不想撕开这个口子,装作无事发生:“你如今扮作男子愈发熟练了。”
风荷也活跃气氛笑道:“是啊,若是有女子不知情,对寒月一见倾心可不好了。”
沈玉蕊被逗笑:“看来以后还得少让寒月少穿男装,不然找上门来我可交不出人。”
寒月幽怨地看了沈玉蕊和风荷一眼,默默地把换下来的衣服叠好后放进包裹最里面,又压了压才安心。
风荷见寒月换好衣装后,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地方,寒月小心挪过来,风荷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给她盘起了发髻。寒月舞刀弄棍在行,对寻常女子会的一些技艺却很生疏,一直都是风荷替她梳妆打扮。
沈玉蕊从旁边的檀木小柜里翻出一个匣子,递给风荷:“这里有些胭脂,你给她用上。”
风荷看清匣子后有些迟疑:“这可是小姐自己用的胭脂。”
“无妨。”说完沈玉蕊便把东西硬塞进了风荷怀里,倚在一旁看她们两个忙活。
寒月胆大,风荷心细,自己身边有这两个人照顾,顺遂无虞。
不多时,至了相宅,风荷叮嘱了车夫几句才下了马车。
府内并没有什么异常,看来父亲还未回来,沈玉蕊快步回到自己的院子,让风荷屏退其他人,关上了房门。
“快给我做两个护膝,棉花多塞一点,等爹回来了肯定要训斥我的。”沈玉蕊坐下吩咐着风荷。
她一向乖张,从小到大没少闯祸,父亲从不罚她。但是今日婚姻这样的大事,她肯定难逃一劫。
往日父亲对几个庶妹经常罚跪家祠,所以她要提前预防。
风荷端来一盘刚切好的秋月梨,寻来棉花和布料,坐在小凳上细细缝制着,寒月手笨,只能待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给风荷递东西。
沈玉蕊用银叉叉起一块梨往嘴里送,望着护膝若有所思:“万一今日爹爹不罚跪,要用家法怎么办?”
家里还没人用过家法,十几藤条下去她想都不敢想。
寒月指了指棉花,又指了指沈玉蕊的衣裳:“可以往里衣里再封一层棉花。”
“聪明。”沈玉蕊立即让寒月找出来一件里衣给风荷。
风荷的巧手细针密缕,很快两个护膝做好了,开始缝里衣,努力把棉花压得实实的,这样才能承受更多的伤害。
但她仍愁容不展,不免问出了心中顾虑:“小姐为了白公子这样值得吗?奴婢自小就跟着小姐,往日小姐调皮,老爷最多斥责几句。前两日为了抛绣球一事,老爷第一次打了小姐,如今小姐又有可能要挨第二次打。奴婢实在为小姐感到委屈。”
风荷说起这些眼睛有些泛红。
“为他?他算什么东西。”沈玉蕊一脸不屑,把手里的银叉放回盘中,她眼神沉了下来,语气里还带着一丝悲哀,“我是为我自己。”
风荷和寒月皆是不解,怔怔望着她。
“父亲最开始给我新增的那份候选名单你也见过的,都是一些对他有利的人,我怎么想他根本就不在意。今日楼下站在前面的哪个不是在朝中有头有脸的人,我若选了他们,嫁过去又要应付一大家子人,处处受限,而且日后还可能纳妾,我才不要。”
风荷:“小姐是相府嫡女,他们不敢纳妾的。”
“人心最是难测。”她很小的时候也是见过父亲母亲恩爱的,甚至于现在还经常见过他们一起品茶插花,在京中都传为美谈。可即便是这样,父亲往府里纳的小妾也是一个接一个,最小的那房姨娘比她大不了多少年岁,她早就看明白了。
她从来不会委屈自己,所以她选了一个寒门,一个父亲只会让他入赘进沈府的男人,不会有处理不完的婆媳关系,更不会有妾室。
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不强求,她要的是永远占主导地位的婚姻。
风荷:“可是寒门中的人,若来日有异心呢?”
“一个赘婿而已,若真有那样的情况,我会亲手杀了他。”沈玉蕊眼神里透着凉薄,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冰川。
刚才一直没说话的寒月冷着脸开口:“奴婢会永远保护小姐。”
沈玉蕊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寒月最厉害了。”
寒月脸上的红晕与她冷淡的脸很是突兀。
沈玉蕊又回想起白苏那个人,他眼里丝毫没有攀上高枝的喜悦,甚至一直想把绣球还回来,对于那样的人,她现在这些防备难免显得多余。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没想到自己随意一指,便挑上个模样甚佳的人。
“白苏长得真好看啊。”她叹道。
寒月:“……”
风荷:“……”
风荷把里衣缝好后,服侍沈玉蕊穿上。衣裳刚落在肩头,沈玉蕊便脸色一僵,感觉身上像裹了一层厚铁,又重又硬。
沈玉蕊本想用东西试试衣裳的抵御能力,看了一圈没看到顺手的器具,自己手背过去也不方便,便叫寒月拍自己后背试试。
寒月轻轻拍了一下。
什么感觉都没有,沈玉蕊让她使点劲儿。
寒月又稍稍用力拍了一下。
“用全力,快点。”沈玉蕊语气有些不满。
寒月狠心加重了些力道。
沈玉蕊方觉着后背有些知觉,不过她还是不放心,父亲生气的样子很吓人,谁知道他会用多重的力道。
她让风荷找了厚一点的外衣,穿上后她整个人看起来胖了一圈,她伸着手左瞧右瞧,除了行动不便和一些热外没什么问题,这才放心。
用过午膳后,往常沈玉蕊都是要睡一小会儿的,今日翻了好几个身都睡不着,索性起身,在院子里吹吹风。
凉风拂面,桂香浮动。
沈玉蕊躺在逍遥椅上秀眉微蹙,时不时用脚尖点地,使椅子轻晃起来。
因为不确定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等待的这个过程就显得尤为漫长,一想到会面临一场争吵,她心里就有些忐忑不安。
父亲算是一个比较严厉的人,家里的人都怕他,但是沈玉蕊不怕,只要她撒撒娇父亲就会什么气都消了。所以前两日的那记耳光,让她猝不及防,现在想来脸上都隐隐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父亲真的爱她吗?还是因为她以前颇得太子青睐?
她不敢往深了想。
“这是今年头一茬的栗子,小姐尝尝。”风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想来她见着自己心绪不佳,特意去后厨做了甜点来哄自己。
风荷把甜点放在沈玉蕊面前,脸上是想要得到夸奖的期待。
她最爱吃的玫瑰蜜酱芋头,今日这芋头没有做成寻常的小方,而是桃花样式,小小几个白色桃花堆叠,配着粉色的玫瑰蜜酱,十分可爱。
“怎么还特意雕了花?”
“不是雕花,是芋头压碎了用模具压成形的,小姐尝尝看喜不喜欢?”
沈玉蕊用银勺切开一点,里面竟然有深红色的酱汁流了出来,尝了尝,是山楂的味道,山楂的酸中和了玫瑰的甜,滋味丰富。
“你呀,最会逗我开心。”沈玉蕊笑着又尝了好几口。
风荷笑吟吟站在一旁,又给沈玉蕊递了晾好的松萝茶。
沈玉蕊素手轻握青玉茶盏,用茶盖轻抚浮沫,浅饮一口,茶汤入喉,香如兰蕙。
抬眼时看见母亲身边的李嬷嬷端着锦木盒子走过来,风荷接过,呈到沈玉蕊面前,是一对兔毛护膝。
她能想到的母亲也想到了,母亲总是刀子嘴豆腐心。
李嬷嬷行礼道:“夫人说,二小姐等老爷回来的时候,恭顺些,别吵起来。夫人也是为二小姐着想,希望二小姐少吃些苦头。”
“我知道了,王嬷嬷回来了吗?”
“王嬷嬷回来了,她说已经记下白公子家的住处,也寻好了官媒,只待老爷回来同意这桩婚事。”
沈玉蕊点了点头,只要她搞定父亲,白苏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我爹今日去哪了?”
“老爷今日去的东宫。”
看来今日还有得等了。
送走李嬷嬷后,沈玉蕊用手抚了抚护膝上的兔毛,柔软如云絮,比她自己备下的厚上许多,心里有些发暖。
待到丞相沈清回府,天已经黑尽了。沈玉蕊被叫去前厅的时候,手心都沁出了汗,用手绢擦了好几下。
行至正厅,沈清和唐蘭芝端坐在上,见她来了,沈清脸色铁青,语气颇为不善:“我刚回府你就给我这样大的‘惊喜’,早知这样,我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着你。”
“我扔绣球哪有爹爹去东宫重要。”沈玉蕊说话有些阴阳怪气。
“场内哪个人不是我和你母亲派人查过的,你倒好,绣球偏偏砸了个……”沈清说完瞪了她一眼,叫到一旁的王嬷嬷,“你跟她说说白家的家底。”
王嬷嬷上前行礼,回话道:“是,老爷。”
又侧过身面对着沈玉蕊:“回小姐,白苏身无功名,他的父亲在城外的驿馆做事,白家除了祖上曾出过一个秀才,一直家境贫寒。”
“你看看你选的什么人?!”沈清对沈玉蕊训斥道。
沈玉蕊没有回答,虽然低着头,但是腰板挺得笔直,隐隐透着倔强。
唐蘭芝赶紧为她辩解:“这也不怪阿蕊,阿蕊是背过身扔的,一开始都还好好的,谁知后来绣球飞到外面去了……”
母亲总是站在自己这边,两者相对比,沈玉蕊心里对父亲的埋怨又多了几分,出言顶撞:“我不觉得我选的人有什么不好,起码是个清白人家,难道不能在朝上帮上爹爹就是无用之人吗?”
沈清有些恼怒,声音大了起来:“还敢犟嘴!你娘替你选了那么多好人家,你若想自己拿主意,慢慢相看就是了,非要抛绣球?现在搞得谁都下不来台。那尹安的父亲早就给我写了书信,说那孩子在战场上博了军功刚回来,紧赶慢赶去接你的绣球,可见这孩子心诚。若你没有抛绣球,直接嫁进将军府有什么不好?枉费我们对你的谋划!”
“谋划?您也承认了吧,女儿的婚姻只是您捆绑他人的手段而已!”
“你胡说!”沈清一掌拍在桌子上,唐蘭芝都吓得抖了一下,想要劝和又被他狠厉的眼神拦了回来。
“反正您就算再扇我一巴掌,这绣球也抛出去了!”沈玉蕊今日已经准备好同父亲撕破脸了。
沈清在听到这句话后,整个人的气势突然泄了下去,情绪复杂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良久,才哀愁地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扬起手。
沈玉蕊本能地闭上了眼睛,预想中的耳光却迟迟没落到她的脸上。
她小心睁开眼,只见他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愧疚地说道:“那日是我不对,我不该打你,你别记恨爹爹好不好?”
沈玉蕊有些愣住了。
他在道歉?
一向威严的爹爹居然会低头?
沈玉蕊两日来心里压抑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红着眼睛扑进了父亲怀里,哭着说道:“我还以为爹爹不爱我了,我以为太子哥哥不选我,连爹爹也不要我了……”
细细的抽泣声让人听得心里发酸。
太子哥哥不选她,她并未多难过,但是爹爹也不偏向她的时候,她心里难过了很久。
沈清的声音也有了哽咽:“爹爹不好,都是爹爹不好,让乖女儿受委屈了。”
厅内的其余人皆松了一口气。
“爹爹给你物色那么多人,是想你能多有些机会……”
“可是你最近刚给我看的那些名单,那些人真的长得很丑……”沈玉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沈清觉得有些好笑:“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只知道看脸面,那你可知道他们人品端正、腹有诗书?尹安那孩子长得一表人才的,你怎么没选他?”
父亲话语诚恳,沈玉蕊却并未全信,因为那名单里有个男子,前些日子才被传出有了外室,这些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或许父亲也想她嫁得好,但是嫁个于他有用的好人更佳。
不过沈玉蕊并没有戳破,小声啜泣着。
沈清安抚了她好一阵,用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那白公子你若不想嫁,我们便不嫁了好不好?”
沈玉蕊微微低着头:“绣球都抛了……”
沈清明白了她的意思,对王嬷嬷吩咐道:“那王嬷嬷派媒人去招他入赘吧,我的女儿绝不会嫁去寒门人家受苦。”
又低头对沈玉蕊说:“以后若是你不开心了,随时可以与他和离。”
沈玉蕊点点头:“这样女儿可以一辈子陪在爹娘身边了。”
沈清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以做安抚,却发现手上有些不对劲,使劲捏了捏:“你穿盔甲做什么?”
……
沈玉蕊挣开他的怀抱,一脸心虚:“没有,我就是有点冷,爹,女儿有些困了,先告退了。”
“回来,我说你今日怎么胆子这么大,合着是做好了准备。”沈清被气笑了,又有些欣慰,“我女儿就是聪明,不过听说你自己婚期都定了?”
“那不是白苏不愿意嘛,爹的女儿哪有被拒绝的道理?”
“他敢!这件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他们不愧是父女俩,强取豪夺的想法都一样。
“我看了十日后的日子,十月初八,虽不是大吉但是也还不错,就是你婚礼办起来会有些仓促,爹怕委屈了你。”
沈玉蕊一听,小嘴一撅,感动得又要流眼泪:“爹爹对我真好,没事的爹爹,本来就是走个过场。”
“好了好了,别哭了。”沈清挥了挥手,让下人们都出去了。
待人走尽后,他拉着沈玉蕊的手拍了拍,压低声音说道:“我今日问过珠儿,她说是太子自己开口求的旨意,在那之前她只是与太子见过两面,所以她对婚事并不知情。”
“爹爹今日进宫就为了这件事?”
“也有别的事情要谈,不过爹知道你心里有疙瘩,想着在你成亲前问清楚。”
“知道了。”沈玉蕊的眼神黯淡下去,她还是想听长姐亲口对她说。
她跟长姐之间的关系不似其他姐妹那样亲密,但是她真心实意爱戴尊敬这个姐姐,所以她一直在等,等一个解释。
太子妃的位置她没有那么执着,沈玉珠嫡亲妹妹的位置却只有她。
夜色已深,沈玉蕊躺在床上,心情慢慢平静下来,算是睡了一个好觉。圆月高悬,月光轻轻柔柔地洒下来,除了映照着沈府的辽阔,还笼罩着有些破旧的白家。
白苏辗转反侧,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