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斩月》谢谢人生

2、玲珑阁内

　　翌日清晨，雨歇云散，阳光勉强穿透薄雾，给临安城带来几分暖意。但玲珑绣坊内，却依旧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阴冷湿气，混杂着劣质浆糊和丝线的味道。
　　绣坊分前后两进，前院是接待客人、陈列绣品的门面，还算整洁光亮。而后院，则是绣娘们日夜劳作的地方——低矮拥挤的工棚，光线昏暗，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棉絮和染料粉尘。几十个绣娘如同工蚁般，埋头在各自的绣架前，只有针线穿过绸缎的细微声响，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沈惊鸿的位置在最角落，靠近堆放杂物的墙角，相对清净些。她早已习惯在寅时末（清晨5点）便起身，将自己收拾利落，开始一天的活计。此刻，她正对照着一幅简单的花鸟图样，飞针走线。她刻意放慢了速度，针脚也只用最寻常的套针、平针，让绣出的成品看起来只是中上水平，既不至过于扎眼，也能保证完成掌柜定下的份额。
　　然而，即使她刻意藏拙，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那份对丝线色彩和力道的精准掌控，依然与周遭绣娘带着些许笨拙和迟疑的手法格格不入。只是，在这为生计奔波的方寸之地，无人有闲心去留意这份不同。
　　“动作都快着点！今日这批帕子要是交不了货，这个月的工钱都别想拿全！” 一个尖利又透着油滑的声音在前院与后院的连接处响起。
　　绣娘们闻言，头垂得更低，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形的紧张。
　　说话的是玲珑阁的掌柜，周富贵。人如其名，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发福，穿着一身簇新但用料普通的绸缎长衫，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金戒指，走起路来，身上的钥匙串和算盘珠子叮当作响。他腆着肚子，倒背着手，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地扫视着工棚里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在检视自己的货物。
　　周富贵踱步到沈惊鸿身边，停下脚步，眯着眼看了看她绣架上的活计，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说什么。他对这个三年前捡来的“阿鸿”感情复杂。这女子手艺确实不错，交给她的活计总能完成得挑不出错处，甚至偶尔还能指点一下其他绣娘，省了他不少心。但她性子太闷，从不巴结奉承，也不会像有些绣娘那样偷偷给他塞些好处，这让周富贵心里总觉得有些不痛快，仿佛养了只不摇尾巴的狗。
　　他的目光越过沈惊鸿，落在了她旁边一个瘦小身影上——那是小婉。
　　小婉脸色依旧苍白，显然昨夜咳疾未愈，此刻正对着一块需要绣复杂缠枝莲纹的衣料发愁，手指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下针的位置偏了几分。
　　“小婉！”周富贵猛地提高嗓门，把工棚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你这绣的是什么玩意儿？线头都打结了！这上好的湖绉是要送到赵员外府上的，被你糟蹋了，卖了你都赔不起！”
　　小婉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针差点掉在地上，慌忙站起来，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对、对不起，掌柜的，我、我这就拆了重绣……”
　　“重绣？”周富贵冷笑一声，上前一步，粗鲁地扯过那块衣料，指着上面的纹样，“你看看这针脚，歪歪扭扭，这颜色过渡，生硬得像块抹布！拆了重绣？说得轻巧！这耽误的工夫，这浪费的丝线，算谁的？”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小婉脸上：“这个月工钱，扣一半！再有下次，直接滚蛋！”
　　小婉的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下，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瘦弱的肩膀微微耸动。周围的绣娘们或同情或麻木地看了一眼，无人敢出声。在玲珑阁，周富贵就是天，他的话就是规矩。
　　沈惊鸿握着针的手指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意。她知道，周富贵这是杀鸡儆猴，顺便克扣工钱中饱私囊。小婉家境贫寒，母亲卧病在床，就指望她这点工钱抓药度日，扣掉一半，无异于雪上加霜。
　　周富贵训斥完小婉，似乎心情舒畅了些，又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沈惊鸿身上，语气稍微缓和了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阿鸿，你手快，今天把你自己的份额做完后，帮小婉把这块料子赶出来。耽误了交货，你也有责任！”
　　这便是周富贵的精明算计，既罚了小婉，又让手艺更好的沈惊鸿无偿做额外的工，还显得自己“宽宏大量”。
　　沈惊鸿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逆来顺受的平静模样，轻轻应了一声：“是，掌柜的。”
　　周富贵满意地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要加快进度的话，这才晃着钥匙串，叮叮当当地往前院去了。
　　工棚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是气氛更加压抑。
　　小婉怯生生地走到沈惊鸿身边，声音带着哭腔：“阿鸿姐姐，对不起，连累你了……”
　　沈惊鸿摇摇头，声音温和：“无妨。你先去歇会儿，喝点水。”她将自己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白开水推给小婉。
　　然后，她拿起小婉绣坏的那块衣料，仔细看了看。缠枝莲纹确实复杂，对新手而言极易出错。她拿起小剪刀，动作轻巧而精准地将绣错的部分拆开，几乎没伤到底料。
　　“看好了，”沈惊鸿低声对小婉，也像是说给旁边几个悄悄竖起耳朵的年轻绣娘听，“绣这种连续纹样，先定主茎，再分枝叶，针脚要匀，力道要轻。颜色过渡时，换线要藏在枝叶交错处……”她一边说，一边示范，手指翻飞间，原本凌乱的图样渐渐变得清晰流畅。
　　她教得耐心，将复杂的技巧拆解成简单的步骤。小婉和旁边的绣娘看得目不转睛，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们都知道阿鸿姐姐手艺好，却不知她竟懂得这么多窍门。
　　沈惊鸿并非滥好人。她深知，在这暗无天日的环境中，适当的帮助和指点，不仅能收获善意，更能悄然凝聚力量。这些被压榨的绣娘，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刻，会成为她微不足道却不可或缺的助力。更重要的是，她不忍心看到这些同样挣扎求生的女子，因为一点小小的失误就被逼入绝境。
　　帮助小婉，是她无声的抗争，也是她在这冰冷深渊中，为自己保留的一丝人性温暖。
　　整个上午，沈惊鸿飞快地完成了自己的份额，然后又接手了小婉的活计。她刻意模仿着小婉原本的绣工水平，只是将错误修正，让成品看起来像是小婉自己努力改进后的结果，以免引起周富贵的疑心。
　　午间歇工的时候，周富贵又过来巡查了一圈，看到那块衣料已经完好如初地绣好，满意地点点头，难得地没有再多说什么。
　　小婉感激地看着沈惊鸿，小声道：“阿鸿姐姐，谢谢你……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学。”
　　沈惊鸿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
　　阳光透过工棚高处的气窗，投下几缕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沈惊鸿看着那光，眼神深邃。
　　在这玲珑阁内，压榨与贪婪是常态，但坚韧与互助的微光，也正在角落里悄然滋生。而她，需要更多的耐心，更多的积累，等待那个能将这微光燃成燎原之火的机会。
　　周富贵今日的丑恶嘴脸，她记下了。终有一日，她会连本带利，讨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