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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无声的回响 ...

  •   从医院回来后的几天,卿竹阮觉得自己像是被浸在了水里。声音隔着水层传来,光线折射变形,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黏稠而缓慢。课堂上,老师的声音像遥远的背景音;食堂里,饭菜的味道寡淡得尝不出咸淡;夜里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是医院惨白的墙壁、浓重的消毒水味,和清霁染那双空茫疲惫、却又在某个瞬间凝聚起微弱光亮的眼睛。
      “太小心了。”
      那句话,连同那个虚弱却坚决的、向下戳刺的手势,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烫在她意识的深处。每当她拿起笔,想要像以前那样谨慎地勾勒、反复涂抹时,那烙印就隐隐作痛,迫使她停下来。
      她开始尝试改变。
      在速写本上,她不再追求“正确”的形体和“和谐”的构图。她用炭笔快速地、甚至有些粗暴地捕捉眼前一晃而过的瞬间:同桌打哈欠时扭曲的半张脸,值日生擦黑板扬起的粉笔尘雾,窗外一只麻雀倏然飞走时翅尖划过的残影。线条是断裂的、潦草的,甚至有些丑陋,但画面却意外地有了以前没有的动感和即时性。她画完从不修改,就那样留在纸上,像一枚枚生猛的、带着生活粗粝质感的切片。
      水彩的尝试也更大胆了。她不再害怕“画坏”。一次,她试图表现冬日黄昏天空那种沉郁的蓝紫色,调色时不小心加多了煤黑,整张纸变得一片污浊沉闷。若是以前,她一定会沮丧地洗掉重来,或者干脆撕掉。但这次,她盯着那片死气沉沉的污浊看了几秒,然后拿起一支细笔,蘸了一点几乎纯白的钛白,在那片污浊中央,极其快速、毫无章法地点、划、甩。
      白色的痕迹在深色背景上炸开,像冰层骤然破裂的纹路,又像混沌中突然刺入的、冰冷的光。画面顿时活了过来,那种对比强烈的、带着破坏性的美感,让她自己都愣住了。
      这不是清霁染会认可的画法,甚至可能恰恰是她会批判的“失控”。但卿竹阮却从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感的释放。仿佛一直束缚着她的某根无形的丝线,被这莽撞的一笔,轻轻挣松了一些。
      她把那张画也夹进了速写本。和那些潦草的速写放在一起。速写本变得越来越厚,也越来越混乱。不再是一本整齐的练习册,更像一个私密的、记录了所有视觉和情绪碎片的杂烩。
      她依然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医院探望的事。同桌偶尔会问起那天班主任找她做什么,她只含糊地说“帮老师送点东西”。同学们的好奇心很快被新的八卦和课业压力冲淡。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次短暂的病房会面,如何在她心底凿开了一个洞,从此风声呜咽,再无宁日。
      ---
      一周后的某个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忽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用牛皮纸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裹。
      “卿竹阮同学,你出来一下。”
      又是全班目光的聚焦。卿竹阮心里一跳,放下笔,在愈发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中走了出去。
      走廊里,班主任把那个包裹递给她,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神色,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无能为力的叹息。
      “这是清霁染同学的妈妈刚刚送到学校来的,指定要交给你。”
      牛皮纸包裹入手有些分量,沉甸甸的,棱角分明。外面用粗糙的麻绳捆着,绳结打得很紧。没有任何字条或说明。
      卿竹阮的心脏骤然缩紧,指尖冰凉。“她……清霁染她……”
      “她妈妈只是转交,没多说什么。”班主任打断她可能的追问,声音放低了些,“东西你收好。如果……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或者你自己觉得……负担太重,可以随时来找我。明白吗?”
      负担太重。班主任用了这个词。卿竹阮紧紧抱住那个包裹,点了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回教室吧。快放学了。”班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卿竹阮抱着包裹走回座位。包裹不大,却像一块烧红的铁,烫着她的胸口。她能感觉到里面是硬质的、有棱角的东西,像是……书?或者画框?
      同桌凑过来,好奇地看着:“什么东西呀?谁送的?”
      “没……没什么。家里寄来的旧书。”卿竹阮低声说,把包裹塞进书包最底层,拉上拉链。动作有些仓促,拉链卡了一下才拉好。
      剩下的半节自习课,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粗糙的布料,隔着厚厚的帆布,仿佛能感觉到下面那个包裹的轮廓和硬度。清霁染的妈妈送来的。是清霁染的意思吗?还是她妈妈自作主张?里面是什么?为什么要给她?
      无数疑问像沸腾的气泡,在她心里翻滚。她几乎要忍不住现在就打开它。
      终于熬到放学铃声响起,她第一个冲出教室,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食堂,而是径直跑向了图书馆。图书馆一楼最里面,有一个几乎无人使用的、存放过期报刊的小阅览室,角落里还有几排空荡荡的、积灰的书架。那是她偶然发现的、绝对安静的秘密角落。
      她躲到最里面的书架后面,确认四下无人,才把书包放在地上,颤抖着手,拉开了拉链。
      牛皮纸包裹露了出来。麻绳的结打得很死,她费了点劲才解开。牛皮纸里面,还有一层柔软的白色棉布。她一层层揭开——
      里面是两样东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装着竹海照片的简易木画框。照片依旧翠绿鲜活,背面那抹蓝绿交融的水彩痕迹,像一道永恒的封印,记录着她们初识那个混乱而神奇的午后。画框的背面,用胶带贴着一张对折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素描纸。
      卿竹阮的心跳得厉害。她小心翼翼地把画框放在一边,拿起那张素描纸,展开。
      纸上没有字。
      只有一幅用炭笔画的、非常简单的手的素描。
      不是完整的手,只画了从手腕到指尖的部分。手的姿势,正是那天在医院里,清霁染做的那个——虚握着,却又带着向下戳刺力度的、握笔的手势。
      线条极其简洁,甚至有些潦草,手腕处的阴影处理得有些生硬,指尖的力度却刻画得异常清晰、坚决。那是一种介于虚弱与力量、放弃与坚持之间的、充满矛盾张力的姿态。
      画的右下角,有一个极淡的、几乎要被忽略的铅笔印记,不是签名,而是一个小小的、抽象化的螺旋符号,像被风吹乱的线团,又像某种未完成的、向内旋转的能量。
      没有只言片语。只有这只手,和这个符号。
      卿竹阮盯着这幅素描,看了很久很久。图书馆老旧的白炽灯发出嗡嗡的轻响,灰尘在光柱中缓慢飞舞。她能感觉到画纸上炭笔粉末粗糙的质感,能想象出清霁染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或许是最后一点力气),才画下这寥寥数笔。
      这不是告别。至少不完全是。
      这是一种托付。将她自己再也无法完成的、那个“向下戳刺”的动作,那个不再“小心”的绘画姿态,那个螺旋般复杂难言的心绪,无声地、沉重地,交付到了卿竹阮手里。
      “接着画。”这只手仿佛在无声地说。
      “用你的方式。别再‘小心’。”
      “替我……去看,去画,去留下痕迹。”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模糊了视线。卿竹阮用力捂住嘴,把呜咽声死死堵在喉咙里。她蹲在积满灰尘的书架角落,肩膀无声地耸动,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平复下来。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她把那张手的素描仔细地对折好,重新夹回速写本,就放在最新那幅“大胆”的蓝紫黄昏旁边。
      然后,她看向包裹里的第二样东西。
      那是一本厚厚的、硬皮封面的素描本。不是全新的,边角有些磨损,深蓝色的封面没有任何字样。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里面是清霁染的画。
      不是完成的作品,更像是草稿、速写、构思的碎片。用各种不同的笔——铅笔、炭笔、圆珠笔、甚至可能是随手捡到的木炭——画在纸上。有些是完整的风景或静物速写,笔触肯定利落,构图精妙;有些是局部特写,比如一片叶子的脉络,一块石头的纹理,一只眼睛的睫毛;有些是近乎抽象的线条和色块实验,探索着光影和情绪的可能性;还有一些是文字和符号的混杂,像是某种私密的笔记或呓语。
      每一页都充满了那种属于清霁染的、敏锐到近乎冷酷的观察力和强大的表现力。即使是随手涂鸦,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才华印记。
      卿竹阮一页一页地翻看,速度很慢,像在阅读一部无声的、用视觉语言写成的日记。她看到了熟悉的美术教室窗景,看到了雨中模糊的校园,看到了各种不同光线下的自画像(有些只是侧影或局部),看到了许多她从未见过的、也许是清霁染想象或记忆中的场景:荒芜的旷野,幽深的隧道,燃烧的星辰,纠缠的藤蔓……
      翻到本子大约三分之二的地方,她停了下来。
      这一页上,画的是一幅未完成的色彩小稿。
      用的是水彩,颜色已经有些褪色发灰。画面中央,是一片混沌的、蓝绿灰交织的色域,隐隐约约能看出天空和远山的轮廓。而在色域的上方,用极其稀薄、近乎透明的颜料,画着一抹非常非常淡的、几乎快要消失的金色光晕。
      那正是她苦求不得的“霁色”的感觉——不是明亮的晴天,而是阴霾深处,一丝挣扎着想要破晓的、极其微弱的可能性。
      在这幅小稿的旁边,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有些颤抖潦草:
      “或许,不该是寻找光,而是成为容纳光的阴影。”
      卿竹阮的手指抚过这行字,指尖能感觉到纸张上微微凹陷的笔痕。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而冰冷的手握住了。
      清霁染找到了她的“霁色”吗?或许,在她身体被阴影吞噬的过程中,她终于领悟到,那抹最珍贵的光亮,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自身在黑暗中依然保持的、对光的记忆和渴望,是阴影本身所预留出的、等待被填满的空间。
      而她,把这个领悟,连同她未完成的探索、她的视觉日记、她最后的手势,一起交给了卿竹阮。
      不是遗物。
      是火种。
      卿竹阮抱着这本沉甸甸的素描本和那个装着照片的画框,在昏暗的角落里坐了很久。直到图书馆闭馆的音乐声隐约响起,她才如梦初醒,慌忙把东西重新包好,塞进书包,匆匆离开。
      走出图书馆,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初冬的夜风寒冽刺骨,吹在脸上像小刀子。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投下昏黄的光晕。学生们三五成群,说笑着走向食堂或宿舍,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脆鲜活。
      卿竹阮独自走在人群中,书包沉重地压在她的肩膀上。里面装着的不再是课本和作业,而是一段沉默的时光,一个无声的嘱托,一份她尚未完全理解、却已感到重逾千斤的……继承。
      回到宿舍,室友们正在讨论周末的出游计划,见她进来,招呼了一声。她勉强笑了笑,把书包小心地放在自己床铺最内侧,用被子盖好,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夜深人静时,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医院病房的场景,那幅手的素描,素描本里那些惊人的画页,还有那句话——“成为容纳光的阴影”。
      她翻了个身,手伸到枕头下,摸到了那面清霁染让她“也许用得着”的小圆镜。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微微颤抖。
      她把它拿出来,握在手里。没有打开。只是握着。
      窗外,是沉沉的、没有星光的冬夜。
      而在她心底,从那间消毒水弥漫的病房,从那个包裹着无声嘱托的牛皮纸袋里,一点极其微弱的、金色的光晕,正在最深重的阴影中,悄然亮起。
      不是照亮世界的曙光。
      只是一个开始学习“成为阴影”的人,为自己预留的、第一个等待被填满的……微小的、倔强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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