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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消毒水与暗痕 ...

  •   上午剩下的两节课,卿竹阮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老师的讲解、翻书声、同学的窃窃私语,都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层传来,模糊而扭曲。她的掌心一直沁着冷汗,揉皱的纸条被汗水浸得软烂,黏在皮肤上。
      同桌又问了两次,她只是摇头。周围的同学大概也从班主任严肃的神情和卿竹阮失魂落魄的样子里猜到了什么,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像细密的蜂群,嗡嗡地环绕着她。她把自己缩在座位上,盯着摊开的课本,那些铅字却像黑色的蚁群,在纸面上慌乱地爬动,拼凑不出任何意义。
      唯一的念头是:她要去医院。清霁染想见她。
      为什么?这个疑问像一根不断收紧的丝线,勒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是临终前的告别吗?这个可怕的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她用力压下去,指尖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形印痕。不,不会的。班主任说“情况不太稳定”,不是“危险”。可“不太稳定”又意味着什么?疼痛?昏迷?还是别的、她无法想象的糟糕状况?
      她想起清霁染最后那次在美术教室的样子:消瘦,苍白,指尖微颤,却依然挺直脊背,用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说“以后不用再过来了”。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现在却躺在医院里,向外界传递出想见她的讯息。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慌的示弱。
      中午放学铃声一响,卿竹阮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她没有去食堂,直接跑到班主任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她站在门外,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才抬手敲门。
      “进来。”
      班主任正在整理东西,见她进来,点了点头:“跟家里说过了吗?”
      “说过了。”卿竹阮低声回答。她刚才用学校的公用电话给妈妈打了电话,含糊地说学校有事,一个同学生病了,老师要带几个同学去探望,会晚点回家。妈妈有些疑惑,但也没多问,只叮嘱她注意安全。
      “嗯,那我们走吧。”班主任拿起外套和包,“医院离学校不远,我们坐公交车过去。”
      走出办公楼,雾气比上午淡了一些,但天空依然是铅灰色的,压抑得很。冷风一吹,卿竹阮打了个寒噤,裹紧了校服外套。班主任走在前面,步伐不快,也没有主动说话。沉默像一层透明的膜,包裹着两人,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校园里回响。
      坐上公交车,车厢里人不多,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尘土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卿竹阮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班主任坐在她旁边。窗外的街景在雾气中缓缓后退,熟悉的店铺、行道树、行人,都蒙着一层灰白的滤镜,显得陌生而不真实。
      “卿竹阮,”班主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在引擎的嗡嗡声里有些模糊,“你和清霁染同学,关系很好吗?”
      卿竹阮身体一僵。她没想到班主任会问这个。关系很好?她们之间,甚至算不上通常意义上的“朋友”。没有一起吃过饭,没有聊过天,没有分享过秘密。只有颜料、沉默、和那些苛刻的指点。
      “不算……很好。”她斟酌着词句,声音干涩,“她……指导过我画画。在美术教室。”
      “哦,这样。”班主任似乎并不意外,“清霁染同学在艺术方面很有天赋,也比较……特立独行。她愿意指导你,说明她觉得你有些潜力,或者……”班主任顿了顿,看了她一眼,“你身上有她认可的东西。”
      卿竹阮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紧张而绞在一起的手指。认可的东西?她有什么值得清霁染认可的呢?笨拙的笔触?调不好的颜色?还是那种懵懂的、对光影的直觉?她不知道。
      “这次去医院,”班主任的声音变得慎重起来,“你可能会看到一些……不太好的场面。清霁染同学生病有一段时间了,治疗也很辛苦。你要有心理准备。如果觉得不适,可以随时告诉我,我们可以在外面等,或者提前离开。明白吗?”
      “……明白。”卿竹阮点点头,心却沉得更深。“不太好的场面”……这比任何具体的描述都更让她恐惧。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电视剧里那些苍白憔悴、插满管子的病人形象。清霁染也会是那样吗?那个曾经在画布前专注而锐利、连背影都透着骄傲的人?
      公交车到站了。市第一医院高大的门诊楼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巨大的红十字标志鲜红刺眼。进出的人流络绎不绝,脸上大多带着焦虑、疲惫或麻木的神情。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中药、廉价快餐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属于病痛本身的气息。
      卿竹阮跟着班主任走进门诊大厅。喧嚣的人声、电子叫号声、推车轱辘摩擦地面的声音瞬间将她包围,让她有些晕眩。班主任似乎对这里很熟,径直走向住院部的电梯。电梯里挤满了人,有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有脸色凝重的家属,还有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狭小的空间里,各种气味和情绪混杂在一起,沉闷得让人窒息。
      电梯在十二楼停下。这一层是血液科。走廊比大厅安静许多,但那种寂静更让人不安。墙壁是惨淡的米黄色,地板光可鉴人,反射着顶灯苍白的光。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更浓了,几乎盖过了一切。偶尔有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护士轻手轻脚地走过,或者病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仪器单调的滴答声。
      班主任在一间病房门口停下,门牌上写着“1207”。他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请进。”
      班主任推开门,侧身让卿竹阮先进。卿竹阮迈过门槛,视线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靠窗的那张病床上。
      清霁染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
      一瞬间,卿竹阮几乎没认出她。比最后一次见面时更瘦,瘦得几乎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显得异常突出。皮肤是一种不透明的蜡黄色,缺乏光泽,嘴唇干裂泛白。原本浓密乌黑的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顶浅灰色的、柔软的棉质帽子,遮住了头顶。露出的额角和鬓边,能看到一点点稀疏发茬的痕迹。
      她闭着眼睛,似乎在休息,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一只手搁在白色的被单外,手背上贴着胶布,连接着旁边支架上一袋正在缓缓滴注的、淡黄色的液体。那手臂细得惊人,腕骨凸出,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病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眉眼和清霁染有几分相似,但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眼圈红肿,穿着朴素甚至有些旧的外套。她看到班主任和卿竹阮,连忙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丝疲惫而勉强的笑容:“王老师,您来了。这位就是……卿竹阮同学吧?快请坐。”
      她的目光在卿竹阮脸上停留了一下,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审视,有好奇,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还有更深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和忧虑。
      “清妈妈,您好。”班主任低声打招呼,语气温和,“这是卿竹阮。小阮,这是清霁染同学的妈妈。”
      “阿姨好。”卿竹阮机械地开口,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她的视线无法从病床上移开。这就是清霁染。那个曾经在阳光下拿着画笔、指尖染着斑斓色彩、连蹙眉都带着独特美感的人。现在却像一株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机、正在无声枯萎的植物,被困在这片惨白的、充满药水味的空间里。
      巨大的视觉冲击和情感落差,让卿竹阮胃部一阵痉挛,喉咙发紧,眼眶瞬间就湿了。她拼命咬住下唇内侧,用疼痛强迫自己把眼泪逼回去。不能哭。不能在这里哭。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病床上的人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卿竹阮的心狠狠一抽。依然是熟悉的轮廓,眼尾微微上扬,但眼里的神采几乎完全消失了。不再是清澈的冰湖,也不是燃烧后的余烬,而是一种疲惫到极致的、空茫茫的灰暗。像是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掉的薄翳,对不上焦距,只是茫然地看向门口的方向。
      她的目光在班主任身上掠过,几乎没有停留,然后,慢慢地,落在了卿竹阮身上。
      空茫的眼神,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死寂的湖面,被一颗微小的石子,激起了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卿竹阮,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凝聚——不再是单纯的疲惫和空茫,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深沉的情绪,像在辨认,在确认,又像是在透过卿竹阮,看着别的什么遥远的东西。
      “霁染,你看,卿竹阮同学来看你了。”清妈妈连忙走到床边,俯下身,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是在哄一个易碎的梦。
      清霁染的目光没有移开,依旧定在卿竹阮脸上。过了好几秒,她才极慢、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
      “坐,快坐。”清妈妈招呼着,从旁边又搬来一张椅子。病房不大,除了病床、床头柜和两张椅子,几乎没什么多余的空间。床头柜上放着水杯、药瓶、一盒抽纸,还有一个小小的、塑料的收纳盒,里面似乎装着些零碎物品。
      卿竹阮在椅子上坐下,离病床只有一步之遥。消毒水的气味更浓了,还混杂着一丝淡淡的、类似铁锈和腐败水果的、令人不安的气味。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胃里更不舒服了。
      班主任和清妈妈低声交谈起来,话题围绕着学校、治疗费用、接下来的治疗方案,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卿竹阮听不真切,也不想去听。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病床上那个静静望着她的人攫取了。
      清霁染的目光,似乎终于聚焦了一些。她看着卿竹阮,看了很久。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疏离,也没有她熟悉的、那种教导色彩时的锐利。只是一种安静的、近乎贪恋的凝视,仿佛要把卿竹阮的样子,一寸一寸地刻进即将模糊的记忆里。
      然后,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卿竹阮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卿竹阮的手指无意识地互相绞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清霁染的嘴唇又动了动。
      卿竹阮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手。”
      一个极轻、极沙哑的、几乎只是气音的单字。
      卿竹阮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又抬头看清霁染。
      清霁染的目光依然落在她手上,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像是极淡的、自嘲的笑意,又像是别的什么。她的右手(没有输液的那只)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费力,从被单下挪出来一点点,手指微微弯曲,做了个……握笔的姿势。
      很虚弱的姿势,指尖甚至无法完全并拢,只是象征性地蜷曲着。
      但卿竹阮瞬间就明白了。
      她的手。握笔的手。画画的手。
      清霁染在问,她还在画吗?
      眼泪再次凶猛地涌上来,这次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滚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她连忙低下头,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喉咙哽得发痛。
      “……画。”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却还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我……还在画。”
      她从随身背着的书包里(几乎是出于本能,她在离开教室前带上了它),掏出了那本厚厚的速写本。崭新的本子,封皮是深蓝色的布面。她翻开,最新的一页,是她前天画的:图书馆楼梯拐角那扇窗,菱格光影切割空间,炭笔线条比之前稳定了一些,但依然带着摸索的稚拙。
      她双手捧着速写本,递到清霁染面前。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带着一丝献宝般的、孩子气的忐忑。
      清霁染的目光落在那幅画上。她看得很慢,很仔细,仿佛那不是一幅简单的速写,而是一幅需要耗费心神去解读的复杂作品。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松开。眼神在画面上游移,从光影的交接处,到线条的虚实,再到整体构图。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病房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终于,清霁染的目光从画上移开,重新看向卿竹阮。她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卿竹阮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被否定了?画得太差?还是……
      但清霁染的眼神里并没有否定。那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混合着疲惫、了然,和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遗憾?
      她的嘴唇又动了动。这次,卿竹阮几乎把整个身体都倾过去了,才勉强捕捉到那几个破碎的气音:
      “……太小心了。”
      太小心了。
      卿竹阮怔住。不是因为批评,而是因为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她一直以来的状态。是的,她画得太小心了。每一笔都瞻前顾后,害怕出错,害怕暴露自己的幼稚和笨拙,害怕玷污了记忆中那种对美的纯粹追求。她用炭笔反复涂抹,用颜色层层覆盖,试图掩饰所有的不完美,结果却让画面失去了生机,变得拘谨而死板。
      清霁染看着她怔忡的表情,那双灰暗的眼睛里,似乎极淡地掠过一丝类似“果然如此”的了然。她的右手,那个虚握的笔势,极其费力地、却又异常坚定地,做了一个向下用力戳刺的动作。
      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决绝。
      不再是小心翼翼的涂抹,而是果决的、带着力度的落下。哪怕是错的,是笨拙的,也要留下痕迹。
      卿竹阮看着那个虚弱的、却充满隐喻意味的手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清霁染那些画作里,那些大胆的、有时甚至显得粗暴的笔触,那些浓烈到几乎要冲破画布的颜色碰撞。那不是失控,那是一种将全部生命力灌注于笔尖的、不留退路的表达。
      清霁染在告诉她,即使在最无力、最受限的境地里,也不要失去“落下”的勇气。小心谨慎,本身或许就是一种更大的浪费。
      清霁染做完那个手势,似乎耗尽了力气,手无力地垂落回被单上,闭上眼睛,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声变得略微急促了一些。那顶浅灰色的帽子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霁染?”清妈妈立刻紧张地俯身查看。
      清霁染只是闭着眼,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班主任见状,低声对清妈妈说:“清妈妈,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让霁染好好休息。”
      清妈妈点点头,眼圈又红了,连声对班主任和卿竹阮道谢:“谢谢王老师,谢谢卿竹阮同学特意来看她……这孩子,倔得很,难得她提出来想见谁……”她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卿竹阮站起身,把速写本紧紧抱在怀里。她看着病床上闭目休息的清霁染,那张消瘦得近乎陌生的脸,那顶刺眼的灰帽子,那细得令人心慌的手臂。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她只是深深地、无声地,鞠了一躬。
      转身离开病房时,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清霁染依旧闭着眼睛,仿佛又陷入了沉睡,或者只是不愿再看这令人疲惫的离别。窗外的灰白光线落在她身上,给她蜡黄的皮肤镀上一层冰冷的、没有温度的微光。
      走出病房,关上门的瞬间,消毒水的气味似乎被隔绝了一些,但卿竹阮却觉得,那气味已经渗进了她的皮肤,她的呼吸,她的记忆里。
      走廊依旧安静苍白。班主任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他们沉默地走向电梯。
      直到走出医院大楼,重新呼吸到外面带着尘嚣和寒意的空气,卿竹阮才像是终于活过来一点。她仰起头,看着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空,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浊气和沉重都置换出去。
      手里,那本速写本沉甸甸的。封皮深蓝,像一片凝固的夜空。
      “太小心了。”
      那个虚弱却决绝的、向下戳刺的手势。
      还有病床上,那个被抽干了色彩、正在与无形之物搏斗的、单薄如纸的身影。
      所有这些画面,像一把把冰冷的刻刀,在她心里刻下了深深浅浅、再也无法磨灭的痕迹。
      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她一直望着窗外。街景依旧在雾气中后退,但这一次,她看到的不仅仅是模糊的轮廓。她看到光影如何在建筑的立面上切割出锐利的阴影,看到枯枝在灰白天空背景下张牙舞爪的线条,看到行人脸上转瞬即逝的、被生活磨损的神情。
      小心?或许她之前对世界的观看,也太过“小心”了。只敢看美好的、安全的、与自己无关的部分。而现在,清霁染用她自身的境况,粗暴地撕开了那层温情的面纱,将一种赤裸的、疼痛的、属于生存本身的真实,推到了她面前。
      她低下头,翻开速写本,找到最新那幅“太小心”的画。盯着看了几秒,她从笔袋里抽出那支炭笔。没有犹豫,没有预演,笔尖悬在画面上方,然后,带着从医院病房里汲取的、冰冷的决心,用力地、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
      一道粗砺、黑暗、几乎划破纸面的斜线,撕裂了原本精心营造的、寂静的几何光影。
      像一道伤口,一声无声的呐喊,一个笨拙却决绝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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