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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春寒料峭 ...

  •   新学期在一种熟悉的节奏中拉开了序幕。课程表重新排过,多了两门需要投入大量精力的主科;老师的面孔基本没变,只是讲课的语速似乎比上学期更快了一些,粉笔灰在黑板上飞扬得也更加急促。教室里的座位经过微调,卿竹阮的同桌换了,新同桌是个戴黑框眼镜、总在刷题的女孩,话不多,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礼貌而高效的沉默。
      校园里的树木依旧光秃秃的,但仔细看,枝梢已经鼓起了一粒粒暗红色的、饱满的芽苞,像无数紧闭的、等待破译的密码。风依旧冷,但少了冬日那种刺骨的凛冽,偶尔在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会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湿润土壤的气息。
      卿竹阮的生活似乎也回到了某种轨道。上课,记笔记,参加课间操,去食堂,晚自习。她把从家里带来的、变得愈加厚重的速写本放在课桌抽屉里,偶尔在老师讲得枯燥或自己思绪飘远时,手指会无意识地隔着木板,触摸它粗糙的边缘。她没有像上学期那样,每天放学后固定走向艺术楼。美术教室的门依旧紧锁,那块“请勿打扰”的牌子还挂着,落了一层薄灰。它成了一个地标,一个沉默的纪念碑,她经过时会看一眼,但并不停留。
      但她并没有停止“观看”和“记录”。相反,这种习惯已经像呼吸一样自然。晨读时,她会注意到第一缕阳光如何精确地穿过教室门上的玻璃小窗,在讲台边缘切出一道锐利的、不断移动的金线。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她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看着同学们跑跳投掷的身影,不是看热闹,而是观察人体在不同运动状态下的重心变化和肌肉线条的瞬间张力。她甚至在拥挤的食堂排队时,会研究前面同学后脑勺发旋的纹路,或者观察不锈钢餐盘里,不同颜色的菜肴汤汁如何相互浸润又彼此分隔的微妙边界。
      这些观察大多停留在脑海里,或者用最简练的线条,在草稿纸角落飞快地记下。速写本只在周末或晚自习结束后,回到宿舍拉上床帘,在台灯下才会郑重地翻开。她开始尝试将不同时间、不同场景下的观察碎片,在同一页纸上进行拼贴或并置。比如,把清晨窗棂的光影线条,和黄昏时梧桐树扭曲的枝干剪影,用不同的笔触和浓度画在一起,中间留出大片空白,形成一种时空的交错与对话。又或者,把食堂汤汁的流淌形态,和体育课上观察到的某次起跳的抛物线轨迹,抽象成相似的曲线,并列呈现,探索形式上的内在联系。
      她画得越来越放松,也越来越“不伦不类”。有时是极度写实的局部特写,旁边却搭配着完全抽象的色块涂抹;有时整页纸只有疏密有致的点和线,像某种神秘电路的图纸。她不再追求画面的“完整”或“美观”,而是忠实于自己彼时彼刻的视觉冲动和思维跳跃。速写本成了她大脑活动最直接、最不加修饰的延伸。
      那个关于“纯白画布”的噩梦,出现的频率渐渐降低了。或许是因为她日复一日的“痕迹”记录,给了潜意识某种对抗消解的信心。但另一种情绪,一种更具体、更绵长的悬置感,开始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萦绕着她。
      清霁染。
      这个名字像一个被设置了静音的闹钟,在她的意识深处,规律性地、无声地震动着。没有新的消息,没有来自远方的只言片语。关于她转院去北京的传闻,也再无人提起,仿佛被春寒料峭的风吹散了。她像是在一个巨大的、没有坐标的黑暗空间里缓缓飘浮,不知道那个人此刻是沉是浮,是好转还是恶化,是依然在坚持,还是已经……
      她不敢让那个词完整地出现在脑海里。
      有时,在画着那些看似与清霁染无关的线条和色块时,她会突然停笔,怔怔地想:清霁染现在,还能拿起画笔吗?还能看见颜色吗?还能感受到光影的微妙变化吗?北京病房窗外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那里的消毒水气味,是不是更浓?疼痛,是不是一种剥夺了所有色彩和形式的、纯粹的“白”?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有沉默。她只能更用力地握住手中的笔,更专注地看向眼前的世界,仿佛她多看一眼,多画一笔,就能替那个可能已经无法再看、无法再画的人,多留住一点这个世界的温度和模样。这是一种徒劳的补偿心理,但她需要这种徒劳来维持内心的平衡。
      ---
      开学后的第三个周三,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空气中饱含水分,似乎随时会落下雨夹雪。课程内容是耐力跑,学生们在跑道上拖着步子,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
      卿竹阮跑在队伍中段,肺部火烧火燎,腿像灌了铅。就在她机械地迈动脚步,意识有些模糊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操场边缘,靠近艺术楼后门的地方,站着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是清霁染的妈妈。
      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旧羽绒服,围着一条暗红色的围巾,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不小的、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她站在那里,没有东张西望,只是安静地看着操场上奔跑的学生们,眼神空茫,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仅仅在发呆。她的身影在灰暗的天色和光秃的树木背景下,显得格外单薄、萧索。
      卿竹阮的心脏猛地一缩,脚步顿时乱了,差点被后面的人撞上。她连忙稳住身形,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跑,但目光却无法从那个身影上移开。清霁染的妈妈怎么会在这里?是来学校办手续?还是……带来了什么消息?
      一种混合着紧张、担忧和一丝渺茫希望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了她。耐力跑剩下的路程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她拼命加速,想要快点结束,喉咙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终于熬到老师吹哨解散,她几乎是用尽最后力气,朝着艺术楼后门的方向跑去。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操场,说笑着,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时,清霁染的妈妈似乎正准备离开,转身朝校门口走去。
      “阿……阿姨!”卿竹阮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一声,声音在冷风中有些破碎。
      清霁染的妈妈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是卿竹阮,她疲惫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意外,又像是某种沉重的了然。她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是你啊,同学。”
      “阿姨,您……您怎么来了?是清霁染她……”卿竹阮走到她面前,气息还未平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问话到了嘴边,却因为害怕听到答案而变得迟疑。
      清妈妈没有立刻回答。她看了看卿竹阮因为奔跑而涨红的脸,又看了看她身上单薄的运动服,低声说:“外面冷,别站着,边走边说吧。”
      两人沿着操场边缘,朝着相对僻静的林荫道走去。脚下是湿漉漉的、颜色暗沉的塑胶跑道,头顶是铅灰色的、仿佛触手可及的沉重天空。
      “我是来学校处理一些霁染休学后续的手续,顺便……”清妈妈顿了顿,提了提手里那个看起来很沉的帆布包,“把她留在美术教室和宿舍的一些个人物品拿走。”
      卿竹阮的心往下沉了一分。“她……她还好吗?”她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悬在心头的问题,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清妈妈沉默地走了几步。风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她的侧脸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憔悴,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
      “不好。”清妈妈的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像一颗冰粒砸在地上,“在北京治疗,很辛苦。新的方案……效果不明显。人瘦得脱了形,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者被疼痛折磨得没什么精神。”她说着,语气平静得近乎麻木,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
      卿竹阮喉咙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样直白而残酷的描述,还是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割着她的心脏。她想起病房里清霁染蜡黄的脸,稀疏的发茬,和那双空茫的眼睛。现在,连那点空茫的精神,也要被疼痛吞噬了吗?
      “那……那怎么办?”她听到自己干涩地问。
      “能怎么办?”清妈妈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继续治。走一步看一步。花钱,受罪,盼着奇迹。”她看了一眼卿竹阮,“你还小,不懂。有时候,不是有没有希望的问题,是……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这话里的绝望,让卿竹阮浑身发冷。她看着清妈妈手里那个鼓囊的帆布包,想象着里面装着清霁染曾经使用过的画具、书本、或许还有未完成的画稿。这些东西即将被从这个她曾经生活、学习、创作过的地方彻底清除,就像她这个人,正在被病痛从鲜活的世界里一点点擦除。
      “阿姨……”卿竹阮犹豫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运动服的衣角,“那个……上次您给我的包裹,谢谢您。素描本和照片……我都好好收着。”
      清妈妈点了点头,目光有些深远:“那是霁染的意思。她那时候……清醒的时间不多,但很坚持。说一定要交给你。”她看向卿竹阮,眼神复杂,“她说,你‘看’东西的方式,有点不一样。虽然还很笨,但……或许能走下去。”
      “走下去?”卿竹阮茫然。
      “嗯。把那条她没能走完的,关于‘看’和‘画’的路,继续走下去。”清妈妈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卿竹阮心上,“她说,她可能画不了了,但希望世界上至少还有一双眼睛,记得她曾经试图看到的东西。”
      卿竹阮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连忙低下头,使劲眨眼,想把泪水逼回去。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那种被郑重托付的、过于沉重的信任,和话语里那种近乎遗言般的决绝。
      “我……我画得不好。”她哽咽着说。
      “她知道。”清妈妈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她觉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继续’。她说,颜色可能会暗淡,手可能会颤抖,但‘看’这个动作本身,只要还在继续,就还有光。”
      只要还在“看”,就还有光。
      卿竹阮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望向清妈妈。清妈妈也看着她,那双被生活重压磨砺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是承载着女儿最后一点倔强的火种。
      “这个,”清妈妈从帆布包侧面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软布包着的东西,递给卿竹阮,“也是在美术教室她常用的储物格里找到的,和给你的那些放在一起。我想,大概也是想给你的。”
      卿竹阮接过。入手很轻。她打开软布,里面是一支用得很旧的、笔杆上有深深咬痕的油画棒。不是昂贵的进口品牌,就是最普通的那种,颜色是群青,已经用得很短了,只剩下小小一截,被纸包裹着。
      笔杆上的咬痕清晰可见,像某种焦虑或极度专注时留下的印记。那是清霁染的痕迹。
      “她画那些小稿、涂鸦时,有时会用这个。”清妈妈解释了一句,然后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还要赶火车回北京。”
      卿竹阮紧紧握着那截短短的、带着他人体温和印记的群青油画棒,像握着一块依然温热的炭。她看着清妈妈提着沉重的帆布包,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朝着校门口走去。那个深灰色的背影,在空旷的操场边,在铅灰色的天幕下,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拐角处。
      寒风卷着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卿竹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里那截油画棒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传来清晰的痛感。
      她终于得到了消息,却比没有得到时更加沉重。她得到了新的“遗物”,一个更具体、更私密的连接,却也像接过了一个更滚烫的、关于“继续”的烙印。
      她抬起头,看向艺术楼的方向。那扇窗户依然紧闭。
      但此刻,那扇窗后空荡荡的黑暗,似乎被注入了一点别的东西——不是人影,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期望,和一句无声的、用咬痕和短小的笔触写就的嘱托:
      “替我,看下去。”
      雨夹雪终于落了下来。细密的、冰冷的颗粒打在脸上,生疼。
      卿竹阮握紧了那截群青色的、带着咬痕的油画棒,转过身,朝着灯火通明的教学楼,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坚定。
      雪粒落在她的发梢、肩头,迅速融化,留下深色的湿痕。
      像这个世界,正在用一种冰冷的方式,为她盖下无法回避的、属于这个春天的印章。而她的手里,握着一点来自遥远寒冬的、未熄的余烬,和一支短小却顽固的、群青色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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