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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群青印痕 ...

  •   那截短小的、带着清晰咬痕的群青色油画棒,被卿竹阮用清妈妈给的那块软布重新仔细包好,放进了书包内侧那个放着速写本和小镜子的夹层里。它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但存在感却异常强烈。每次她背起书包,或伸手去拿速写本时,指尖总会无意识地触碰到那个小小的、坚硬的突起,像触摸一块微型的界碑,提醒着她一个遥远而沉重的现实。
      她开始注意到“群青”这种颜色。
      不是调色盘上那种经过稀释调和、与其他颜色相互渗透的温润的蓝。而是油画棒这种媒介所特有的、浓郁、饱和、带着颗粒感和微微荧光感的、一种绝对而执拗的蓝。它出现在美术教室外墙斑驳的涂料脱落后露出的底色里;出现在某个同学匆匆路过时,书包侧袋里露出的矿泉水瓶商标上;出现在化学实验室仪器柜里,某个试剂瓶标签的一角。以前,她或许会将其归类为“蓝色”的一种,现在,她却能敏锐地分辨出它与钴蓝、湖蓝、普鲁士蓝的微妙区别——群青更冷,更沉,更带着一种矿物质般的、不透明的坚定。
      她甚至在自己的水彩颜料里,找到了那管几乎从未用过的群青。挤出一小点在调色盘边缘,用清水化开,看着那沉静的蓝色在水中缓缓扩散,却始终保持着它核心的那种孤独的浓度,不愿轻易与其他颜色融合。她想起清霁染素描本里那些用群青勾勒的、坚硬锐利的线条,或是在大片灰暗色调中突然点下的一小抹醒目的群青,像绝望中不肯熄灭的冰焰。
      这支带着咬痕的、实体的小小油画棒,像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对颜色更私密、更触觉化的一层感知。颜色不再仅仅是视觉现象,它开始与质地、温度、甚至记忆和情绪紧密相连。群青,是坚硬的,是寒冷的,是带着焦虑咬痕的,是属于清霁染的、一种向内坍缩又向外抗争的蓝。
      她的速写本里,开始出现更多单色或限制色彩的练习。有时,她会只用炭笔,探索从最浅的灰到最深的黑之间,那无限丰富的层次,如何表现物体的体积、空间和光影。有时,她会只用群青(水彩或偶尔用那截油画棒的侧面涂抹),尝试仅靠一种颜色的浓淡、干湿、笔触的轻重缓急,来构建一个完整的画面意境——一片群青色的、雾气笼罩的竹林;一扇映着群青色夜光的窗户;甚至只是一片抽象的情绪,用刮擦、堆积、平涂等不同手法,让单一的蓝色诉说复杂的心事。
      这些练习常常失败。单色画面很容易陷入单调或缺乏生气。但她乐此不疲。这像是在进行一种艰苦的减负训练,剥离了色彩的丰富性,迫使她更专注于形状、构图、明暗和笔触本身的表现力。她开始理解,为什么清霁染后期的一些画作色彩越来越趋向灰暗和单一,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心境,也是一种主动的、向绘画本质逼近的探索——当绚烂不再可能或不再必要时,如何在极致的限制中,榨取出最核心的表达力量。
      与此同时,关于清霁染病情的那个模糊而沉重的阴影,并没有因为得到一点消息而变得清晰或轻松,反而因为那截油画棒和清妈妈疲惫的叙述,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狰狞。卿竹阮开始频繁地想象那些未曾亲见的细节:冰冷的化疗药物通过血管流遍全身的灼烧感;骨髓穿刺时尖锐的疼痛;因药物副作用而持续不断的恶心和虚弱;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反复颠簸的精神折磨……这些想象并非出于病态的好奇,而是一种无法抑制的共情的痛楚。当她因月考成绩不理想而短暂沮丧时,她会立刻想到,清霁染连为一次考试烦恼的“奢侈”都没有了;当她因为体育课跑得太累而肌肉酸痛时,她会想到,那可能不及清霁染所承受痛苦的万分之一。
      这种比较并非为了自我安慰或贬低自己的烦恼,而是让她对自己所处的“正常”生活,产生了一种全新的、略带恍惚的认知。她依然会为课业压力烦恼,为同学关系的小龃龉困扰,但这些烦恼似乎被罩上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她能够感知到它们的温度,却又好像隔着一层,无法完全沉浸其中。她的情感仿佛被分成了两个频道:一个频道播放着高二女生寻常的校园日常,另一个频道则持续低鸣着来自遥远北京的、无声的疼痛与挣扎。两个频道无法兼容,却同时存在,让她的内心时常处于一种分裂的平静中。
      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身边同学们的“健康”与“活力”。他们奔跑时飞扬的发丝,大笑时露出的洁白牙齿,争论问题时涨红的脸颊,甚至是不耐烦时蹙起的眉头……所有这些以前司空见惯的细节,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珍贵而易碎的光泽。她像一个人类学家,或是一个即将失去色彩的画家,贪婪地、带着悲悯地,记录着这些蓬勃生命力的种种形态。她画同学课间趴在桌上小憩时,脖颈流畅的曲线和均匀的呼吸起伏;画体育课上,汗水顺着少年贲张的肌肉线条滑落的轨迹;画傍晚时分,几个女生围在一起分享零食时,脸上那种毫无阴霾的、简单的快乐。
      这些画里,渐渐有了一种以前没有的、温柔的凝视。笔触依然追求准确,但不再那么冷峻或实验性,而是多了一丝珍惜的意味。她开始尝试在人物速写的背景里,加入一些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群青色晕染,像是为这些鲜活的瞬间,打上一层来自遥远病房的、沉默的、祝福般的底光。
      ---
      三月初,一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袭击了城市。连绵的阴雨持续了将近一周,气温跌回冰点,湿冷入骨。校园里刚冒出点绿意的草地又变得一片枯黄,掉光了叶子的树木在灰蒙蒙的雨幕中瑟缩着,像一片片黑色的、绝望的剪影。
      这种天气格外容易让人心情低落。教室窗户上凝结着厚厚的水雾,擦掉一层,很快又蒙上。空气里弥漫着湿衣服、雨伞和人体散发的闷热气息。卿竹阮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握着笔的手指总是冰凉的。
      一个周四的下午,雨终于暂时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得如同傍晚。课间,她独自一人走到教学楼连接艺术楼的空中长廊上,想透口气。长廊空无一人,冷风呼啸着穿过,刮在脸上生疼。她靠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望着远处被雨洗得发亮的、深灰色的艺术楼外墙。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艺术楼侧面的小路上,有两个人影正朝着后门走去。走在前面的,是学校的教务主任,穿着厚重的深色大衣,步履匆匆。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年轻女性。
      卿竹阮的心脏猛地一跳。那个身影……虽然裹得严实,虽然隔着一段距离,虽然只是一个侧影和走路的姿态……但那种瘦削到仿佛能被风吹走的单薄,那种微微佝偻着、似乎承受着无形重量的疲惫感,还有帽檐下露出的一点点过于苍白的皮肤……
      是清霁染?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她的脑海,让她浑身僵住,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怎么可能在这里?不是在北京治疗吗?是病情好转回来了?还是……更糟的情况,需要回本地医院?无数个问题疯狂地涌现,撞击着她的神经。
      她看到教务主任掏出钥匙,打开了艺术楼那扇平时紧锁的后门(那通常是教职工或维修人员使用的通道),侧身让那个黑衣女子先进去,然后自己也跟了进去,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卿竹阮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下了空中长廊的楼梯,朝着艺术楼后门跑去。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引起一阵刺痛。她跑到后门时,门已经关紧了。她抬手想敲门,指尖却在触碰到冰冷铁门的前一刻停住了。
      她该进去吗?以什么身份?说什么?如果真的是清霁染,她为什么会回来?她现在是什么状态?自己贸然出现,会不会打扰她,或者……让她难堪?
      犹豫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她的手脚。她站在紧闭的铁门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空洞的脚步声和模糊的交谈声(可能是教务主任在说话),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寒风卷着地上的积水,打湿了她的鞋面和裤脚,冰冷刺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里面没有任何人出来的迹象。卿竹阮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像个偷窥者,像个被隔绝在重要事件之外的、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或许那根本不是清霁染,只是某个来办事的教职工或家属,自己却在这里自作多情,被寒风冻得瑟瑟发抖。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后门忽然从里面被推开了。
      先出来的是教务主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里面点了点头,说了句“那你自己小心,尽快”,然后就步履匆匆地朝着行政楼的方向走了。
      接着,那个黑衣女子走了出来。她站在门口,微微抬起头,似乎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然后,极其缓慢地、动作有些滞涩地,摘下了口罩。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那张脸时,卿竹阮还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冲击。
      是清霁染。但比她寒假前在医院见到的,更加……触目惊心。
      她瘦得几乎只剩下一个骨架的轮廓,脸颊深深凹陷,颧骨高耸,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泛着灰败的蜡黄色,缺乏任何光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唯一还依稀能辨认出昔日影子的是那双眼睛,但此刻那双眼睛更大,更深陷,眼里的神采几乎完全熄灭了,只剩下一种疲惫到极致后的空茫和麻木,像是两个干涸的、映不出任何倒影的深潭。她的头发似乎长出来一点点,依然是极短的、贴着头皮的毛茬,在帽子边缘露出灰扑扑的一圈。
      她穿着厚重的黑色羽绒服,却依然显得空荡荡的,仿佛衣服里裹着的只是一具勉强支撑的衣架。她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背,手里拿着那个卿竹阮曾见过的、深蓝色的帆布包(看起来比上次更旧更脏了),整个人像一株被严霜彻底打蔫、随时会折断的枯草。
      她显然没有注意到几步之外、隐在墙角阴影里的卿竹阮。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门口,望着灰暗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在努力辨认方向,又仿佛只是茫然无措。寒风掀起她羽绒服的衣角,她似乎瑟缩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动作去拉紧。
      卿竹阮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想喊她,想冲过去,想问她怎么了,为什么回来,需不需要帮助……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一块坚硬的、哽咽的石头。她不敢。她害怕自己任何突兀的举动,都会惊扰到这个仿佛脆如薄瓷、一碰即碎的人。她只能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像一尊僵硬的雕像。
      清霁染在门口站了大约有一分钟,也许更久。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重新戴上了口罩,将那张令人心碎的脸重新掩藏起来。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肩上帆布包的带子,那简单的动作却让她停顿喘息了片刻。最后,她低着头,朝着与教务主任相反的方向——那是通往校医院和校园侧门的小路——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步履蹒跚地走去。她的脚步很轻,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但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沉重,那么艰难,仿佛在拖着无形的镣铐。
      卿竹阮像被解除了定身咒,从墙角阴影里挪了出来。她远远地跟在后面,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不敢靠近,也无法移开视线。她看着那个黑色、单薄、摇摇欲坠的背影,在阴沉的天色和光秃的树木背景下,像一抹即将被灰色吞噬的、绝望的墨迹。
      清霁染走得很慢,中途甚至停下来两次,扶着路边的树干,微微喘息。每一次停顿,都像一把刀子,在卿竹阮心上划过。她强忍着冲上去搀扶的冲动,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终于,清霁染走到了校园侧门。那里平时很少人走,门卫室的窗户关着。她似乎出示了什么证件(或许是请假或出入证明),门卫从窗口看了一眼,挥了挥手。她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外车来车往的街道背景中。
      卿竹阮跑到侧门口时,只来得及看到那抹黑色的背影,在灰暗的城市街景中,汇入稀疏的人流,很快就不见了踪影。铁门在她面前缓缓自动闭合,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像一道最终的闸门,将她与那个世界彻底隔开。
      她扶着冰冷的铁门栏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爆炸的憋闷和疼痛。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未干的雨水(或许是汗水),滚烫地流过冰冷的脸颊。
      她回来了。却又这样离开了。
      像个幽灵,短暂地现身于她曾经熟悉的领地,取走或留下了什么,然后再次隐入更深的、无人知晓的黑暗之中。
      而她,卿竹阮,只是一个无力的目击者,一个被留在寒风和铁门这一侧的、心怀剧痛却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那天晚上,卿竹阮在宿舍熄灯后很久都无法入睡。眼前反复闪现着清霁染摘下口罩时那张灰败的脸,那双空茫的眼睛,和那个蹒跚远去的、黑色背影。那截群青色的油画棒,在她枕头下坚硬地硌着,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白天所见的一切——那咬痕,那短小,那执拗的蓝色,都对应着那个正在被病痛啃噬、却依然倔强地想要留下一点痕迹的生命。
      她终于摸出速写本和一支炭笔,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路灯光,在纸上疯狂地涂抹。不是画具体的形象,而是用最黑暗、最混乱、最沉重的线条和色块,去宣泄内心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无力感、悲伤和愤怒。纸张被划破,炭粉沾满了她的手指和脸颊。
      画到最后,她筋疲力尽,趴在摊开的速写本上,肩膀无声地耸动。
      湿冷的夜色,透过窗帘的缝隙,弥漫进来。
      而她的速写本上,那片狂乱的黑暗中央,不知何时,被她用那截短小的群青油画棒,狠狠地、反复地,戳下了一个小小的、却无比清晰执拗的蓝点。
      像绝望深渊里,不肯熄灭的最后一颗星。
      像咬痕深处,不肯放弃的最后一点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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