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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反向的潮汐 ...

  •   那道扉页上的群青直线,像一柄无形的刻刀,在卿竹阮的心境上犁出了一道清晰的分界。之前的迷茫、悬浮、被动承受的无力感,被这道过于肯定的笔触划开,露出底下一种更坚硬、也更沉默的内核。她并没有变得“积极”或“乐观”,那种不切实际的转折不可能发生。但她似乎找到了一种与沉重现实共存,甚至是在其重压下依然保持“向前划动”节奏的笨拙方法。
      她不再频繁地去艺术楼下徘徊。那扇窗,那栋楼,连同那个黑色幽灵般的短暂闪现,被她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归入了记忆博物馆中某个特定的、需要定期整理但不宜久留的展区。生活被更严格地划分为两个层面:表层是必须应付的学业、社交、日常作息;深层则是她与速写本、与镜子、与那截油画棒、以及与遥远北京病房之间,那条永不停息的、无声的对话暗河。
      她的“观看”练习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如果说之前是贪婪地收集一切视觉碎片,试图用数量来填补内心的空洞,那么现在,她开始进行主题性的、深入的系列观察。她选择一个看似简单、甚至微不足道的对象,然后从各个可能的角度,在不同的时间、光线和心境下,反复地描绘它,试图榨取出它全部的视觉秘密和隐喻可能。
      第一个被她选中的对象,是教室窗外那棵老槐树。它就在那里,四季更迭,沉默不语。她开始画它的“骨骼”——冬日里那些盘虬卧龙、交错如神经网般的黑色枝干,用炭笔的侧锋和不同浓度的线条,表现它们光滑与粗糙并存的质感,以及那种向四面八方奋力伸展、却又被无形引力向下拉扯的张力。春天来临,她画枝头绽出的第一簇鹅黄色嫩芽,那些芽苞极小,却用尽心力去捕捉它们在湿润空气中的那种半透明感和膨胀的生命力。她画不同天气下的树冠:晴日里阳光穿过稀疏新叶投下的、跳跃的光斑;雨天里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发黑的树干和淋漓的叶片;起风时,整棵树如波涛般起伏涌动的模糊轮廓。她甚至尝试画深夜路灯下,槐树被昏黄光线投射在对面教学墙壁上的、巨大而扭曲的影子,那影子像一头蛰伏的、沉默的兽。
      她给这个系列取名《伫立者》。画了十几幅后,她发现,自己画的似乎不仅仅是树。那些枝干的挣扎与坚韧,嫩芽的脆弱与希望,树影的孤寂与守护……不知不觉中,这棵沉默的槐树,承载了她太多无法言说、关于生命力、关于坚持、关于在固定位置承受一切风雨的复杂情感投射。它成了清霁染的某种象征,也成了她自己内心状态的某种外化。
      她的绘画技巧,在这种高强度、重复性的专注练习中,以一种她自己都未完全意识到的方式,悄然精进。线条变得更加肯定,控制力更强,对明暗关系的处理也更加微妙和大胆。她开始懂得如何用最少的笔触,暗示最丰富的体积和空间。速写本上那些关于槐树的画页,渐渐脱离了早期那种探索性的笨拙,呈现出一种沉静而内敛的力量感。
      与此同时,那面小镜子也发展出了新的用途。她不再仅仅用它来作“镜写生”,而是开始尝试一种她称之为“反向窥视”的练习。她会将镜子放在一个特定的位置——比如窗台上,让镜面朝向室内,然后自己走到房间的另一端,通过镜子去观察自己刚刚离开的那个空间,或者观察正在那个空间里发生的、与她无关的事情(比如室友们的闲聊、整理东西)。由于镜子角度的限制,她看到的永远只是局部、颠倒、且经过二次反射的影像。这种观看方式制造了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和陌生化效果。熟悉的环境在镜中变得似是而非,日常的行为被剥离了连贯的叙事,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具有某种荒诞意味的哑剧片段。
      有一次,她把镜子放在书桌一角,镜面斜对着宿舍门。然后她走到门外走廊,透过门上的玻璃窗,观察镜中映出的、自己空荡荡的书桌和椅子,以及椅子上搭着的一件外套。那个景象异常安静,凝固,像一幅关于“缺席”的静物画。而她,既是缺席者,又是那个在门外窥视着“自己缺席”场景的观察者。这种自我指涉的、带着哲学思辨色彩的观看体验,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眩晕和清醒。
      她隐约觉得,这种“反向窥视”的视角,或许更接近清霁染现在可能的状态——被迫从她曾经热烈投入的生活中心退场,成为一个只能从边缘、从远处、透过一层冰冷介质(病痛、药物、隔离),去“窥视”正常世界如何继续运转的、沉默的旁观者。自己练习这种视角,像是一种笨拙的、试图理解对方处境的共情训练。
      ---
      四月初,清明节假期。天空是那种典型的、清朗而高远的淡蓝色,阳光和煦,春风拂面,带着万物复苏的甜腥气息。校园里更加空荡,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
      卿竹阮没有回去。她对父母说想留在学校复习,准备不久后的期中考试。父母虽然有些不解,但也没有勉强。真实的原因是,她有些害怕回家,害怕面对那个存放着压缩袋的衣柜,害怕在过于熟悉的家庭温暖中,被对比出内心那无法弥合的、关于远方疼痛的冰冷裂痕。留在学校,留在这种相对的寂静和孤独里,她感到一种扭曲的“自在”。
      假期的校园异常宁静。没有了上下课铃声和鼎沸人声的冲刷,时间仿佛变成了黏稠的、缓慢流动的蜂蜜。卿竹阮的生活节奏也随之放慢。她睡到自然醒,去几乎没人的食堂吃简单的饭菜,然后带着速写本,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像一个孤独的漫游者,用眼睛和笔,记录这个熟悉环境在假期里的不同面貌。
      空旷的操场,跑道在阳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像一个巨大的、静止的漩涡。画下来。
      图书馆紧闭的玻璃大门,映出对面行政楼的清晰倒影,以及她自己小小的、孤零零的身影。画下来。
      实验楼后面那片无人打理的小花园,野草疯长,几株早开的蒲公英顶着毛茸茸的白色球冠,在风中轻轻颤抖。画下来。
      她画得随性而投入,笔触比平时更加放松,甚至带着一点假日里特有的慵懒。这些画里少了些之前的沉重和紧绷,多了一些对光线、空气和寂静本身的敏感捕捉。她甚至尝试用那截群青油画棒,在几幅风景速写的角落,点上一些极其微小却醒目的蓝点,像散落在画面里的、沉默的标点符号,标记着她观看的路径和停留的瞬间。
      清明节的下午,天色依旧很好。卿竹阮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艺术楼附近。她没有上楼,而是绕到了楼后那片更偏僻的、紧挨着学校老旧围墙的荒地。这里平时几乎无人涉足,荒草长得更高,间或有一些建筑废料和枯枝堆积。
      她正想找个地方坐下,目光却被围墙根下的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小片被焚烧过的痕迹。
      大约一米见方的区域内,荒草被烧得焦黑,露出底下颜色更深的泥土。灰烬中,还残留着一些未完全燃尽的纸片边缘,蜷曲着,泛着炭黑色。从残留的形状和质地看,像是……画纸?还有一两根烧得变形、金属部分发黑的画笔笔杆,以及一个几乎熔成一团的、难以辨认原本形状的塑料调色盘。
      卿竹阮的心猛地一沉。她蹲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拨开表面松脆的灰烬。没错,是画纸,厚实的水彩纸或素描纸,边缘被火舌舔舐成不规则的焦褐色。她甚至捡起一小块较大的碎片,对着阳光,能看到背面有淡淡的铅笔线条痕迹,但具体画了什么,已经完全无法辨认。画笔是廉价的学生用笔,塑料笔杆熔化后凝结成丑陋的疙瘩。调色盘更是面目全非。
      是谁在这里烧掉了画具和画作?为什么?
      几乎不需要推理,答案就带着冰冷的确定性,浮现在她脑海里。
      清霁染。
      那个几天前如幽灵般回来的人。教务主任陪同。她来“处理一些个人物品”。
      原来,“处理”的方式,是这样。
      不是带走,不是珍藏,而是焚烧。在这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亲手(或许虚弱到需要帮助?)点燃火焰,将那些曾经承载了她无数心血、灵感、痛苦与希冀的画稿,连同她使用的工具,付之一炬。
      为什么?
      是因为画得不够好?不,那些素描本里的惊人才华毋庸置疑。
      是因为病情绝望,心灰意冷,想要彻底斩断与过去的联系,包括与艺术的联系?像一种决绝的、自我了断般的仪式?
      还是因为……那些画作本身,记录了她太多无法言说的内心风暴,那些灰暗的色调,扭曲的线条,病态的意象,连她自己都无法再直面,或者不愿留给任何人窥探?一把火烧掉,是最干净、最彻底的保密方式。
      又或者,仅仅是出于最现实的考虑——去北京治疗,前途未卜,行李必须精简到极致。这些画纸画具沉重且占地方,带不走,也无处存放,不如烧了干净?
      无数个“可能”像黑色的蝙蝠,在她脑海中扑腾飞舞。每一种猜测,都对应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境遇和心境。她蹲在这片尚且温热的灰烬旁(阳光晒着,灰烬深处可能还有余温),感到一阵阵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焦糊的气味,混合着青草被烧灼后的苦味,钻进她的鼻腔。
      她看着手中那块焦黑的画纸碎片。上面的铅笔痕迹模糊难辨,像一个失落的文明留下的、无法破译的碑文。这就是清霁染“处理”掉的东西。她留给这个世界的,除了那本托付给她的素描本,一张照片,一截油画棒,一个手势,一句“继续看下去”的嘱托,其他的,似乎都选择了化为灰烬,归于尘土。
      这是一种怎样决绝的告别?又是一种怎样沉重的、关于“舍弃”的教导?
      卿竹阮感到一阵眩晕般的虚脱。她缓缓站起身,环顾四周。荒草萋萋,围墙斑驳,远处传来隐约的城市噪音。阳光灿烂,春风和煦,世界运转如常。唯有这一小片焦黑的土地,像一个刚刚愈合的、丑陋的伤疤,沉默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场寂静的、个人的祭典。
      她没有哭。眼泪似乎已经被这场景的残酷和它所代表的复杂意义,蒸发殆尽了。她只是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从速写本上撕下一张空白页,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焦黑的画纸碎片放在纸中央,又捡起一小段烧得扭曲的画笔笔杆碎片,一起放在纸上。接着,她用指尖,从灰烬边缘,捻起一小撮最细、最黑的灰,轻轻地、均匀地撒在纸上,覆盖住那些碎片。
      她将这张纸仔细地折叠好,放进速写本塑料封套的内层,紧贴着封面。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焦土。春风拂过,卷起几缕最轻的灰烬,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无力地落下。
      她转身,离开了那片荒地。脚步很慢,但很稳。
      她没有回头。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烧掉,就再也无法复原。就像有些离别,一旦发生,就只剩下单向前行。
      但手里这本越来越厚的速写本,扉页上那道深刻的群青直线,塑料封套里那张包裹着灰烬和残片的纸,还有脑海中那个“向下戳刺”的手势和“继续看下去”的声音——所有这些,构成了反向的潮汐。
      当一个人选择焚烧过去,向深渊沉没时,潮水却将另一些东西——零散的、沉重的、带着灼痕的——推上了另一个人的岸边。
      她无法阻止焚烧,无法逆转潮汐的方向。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弯下腰,捡起那些被推上岸的、滚烫或冰凉的碎片,握紧手中短小的笔,继续在属于自己的、尚且空白的沙地上,刻下新的、向前延伸的痕迹。
      哪怕,那痕迹旁边,永远伴着一小撮无法磨灭的、黑色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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