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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灰烬的回响 ...

  •   那片焦黑的焚烧痕迹,连同包裹着残骸的纸页,在速写本塑料封套的内层,形成了一个微小的、沉重的凸起。卿竹阮每次拿起本子,指尖总能触碰到它,像触摸一块尚未冷却的伤疤,或是一枚来自异度空间的、沉默的徽章。那焦糊与青草苦味混合的气息,仿佛已渗入纸页,每次翻开速写本,都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她鼻尖。

      她没有再去看那个角落。它和艺术楼那扇窗一样,被划入了“不宜久留”的禁区。但灰烬的意象,却像一枚黑色的种子,在她心里悄然生根,并开始影响她观看和绘画的方式。

      她发现自己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被那些衰败、破损、被遗弃的痕迹所吸引。教学楼墙根下,因潮湿而剥落、露出灰暗底色的涂料;图书馆旧书架上,书脊被磨损得字迹模糊、边角卷起的古籍;操场边缘,一只被踩扁、在风雨中褪色变形的塑料瓶;甚至她自己书桌上,那支用到很短、笔尖劈叉却仍舍不得扔掉的自动铅笔。

      这些以前或许会被忽略或视为碍眼的“不完美”,如今在她眼中,却充满了丰富的故事性和沉默的尊严。她开始系统地画一个名为《遗痕》的新系列。用极度写实甚至有些冷酷的笔触,去描绘这些破败之物的每一个细节:涂料剥落后形成的、像干旱土地龟裂般的纹理;古籍书页边缘被无数手指摩挲出的、温润的圆弧形缺损;塑料瓶身上雨水流淌留下的、蜿蜒的水渍污垢;铅笔笔杆上被汗水浸润得颜色变深的握持处。她不再试图美化或升华它们,只是忠实地、甚至带着某种考古学家的精确,去记录它们的存在状态。

      这个过程起初让她感到一种近乎自虐的沉重。每一笔都像是在抚摸伤口,在确认损耗。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平静从这种专注的凝视中产生。她开始意识到,这些“遗痕”本身就是时间的作品,是物与人、与环境相互作用后留下的、无法复制的独特印记。它们讲述着使用、磨损、遗忘、抵抗、最终归于静默的故事。这种故事,远比崭新的、完美无瑕的物品,更加接近生命的某种真实质地——有限,脆弱,却在有限中奋力留下痕迹。

      她想起清霁染烧掉的那些画。那也是一种“遗痕”,一种主动创造的、更为剧烈的“破损”。她用火焰,为自己的艺术生命和那段充满挣扎的时光,画上了一个浓烟滚滚的、决绝的句号。而自己此刻描绘的这些琐碎遗痕,是否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回应那种对“存在过”的证明的渴求?即使是最卑微的破损,也曾经完整过,被需要过,在时间的河流里留下过微不足道却真实的涟漪。

      她开始在《遗痕》系列中加入一些微妙的、个人的干预。比如,在画那面剥落的墙壁时,用极细的针管笔,在剥落处的边缘,画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极淡的群青色细线,像是用那截短小的油画棒,为这道时间的伤口打上一个沉默的、属于她的标记。在画那只被遗弃的塑料瓶时,用一点点稀释的水彩,在瓶身水渍的阴影里,晕染出一小片极其微弱的、暖调的橙黄色,仿佛有一线被遗忘的夕阳光,曾短暂地眷顾过它。这些介入细微而克制,几乎不改变画面主体,却像是一种私密的对话,一种对“遗痕”本身的致敬与挽留。

      那面小镜子的用途也再次拓展。她开始尝试用镜子去观察和描绘运动物体的残影或动态的局部。比如,将镜子固定在一个位置,对着窗外摇曳的树梢,然后快速瞥一眼镜中那模糊晃动的绿色团块,迅速在纸上用潦草的、方向不一的笔触将其记录下来,不求形似,只求捕捉那种“动”的感觉。或者,将镜子对准自己快速翻动书页的手,只画下镜中那一片手指与纸页边缘交错、形成虚影的混沌区域。这些画更加抽象,更加依赖于瞬间的直觉,画面常常是混乱的、不完整的,却充满了一种原始的、未被理性过度过滤的能量。这或许是她对抗“纯白画布”噩梦的另一种方式——用动态的、无法被定格的“此刻”,来填满那令人恐惧的空白。

      清明节假期结束,同学们带着家中的气息和零食陆续返校,校园重新被喧闹填满。课业压力随着期中考试的临近而陡然增大。卿竹阮也必须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复习中。但她并没有中断她的“观看”与“记录”,只是将其更加隐秘地编织进日常的缝隙里。

      课间十分钟,她不再参与走廊里的嬉闹,而是靠在窗边,用眼睛“速写”楼下小卖部门口学生排队时形成的、不断变化的队形和肢体语言组合。数学课上,当老师转身写板书时,她会迅速在草稿纸角落,用简练的线条勾勒前排同学后脑勺的发旋和衣领的褶皱。晚自习疲惫时,她会抬头看看天花板上那盏总是微微摇晃的日光灯管,以及它投在桌面上那圈不断轻微颤动、边缘模糊的光晕,在心里默默分析其形状的微妙变化。

      这些碎片化的观察和记录,不再追求成为一幅完整的作品,而是像她为自己建立起的一个庞大的、私人的视觉词汇库。每一个观察到的细节——一片叶子的弧度,一块光影的形状,一个瞬间的表情——都像是一个被小心采集、分类存放的词语。她不知道这些“词语”最终会组成什么样的“句子”或“篇章”,但她确信,它们在积累,在沉淀,在等待被某种未来的情感或领悟所召唤、所激活。

      ---

      四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天色阴沉,空气闷热,像是憋着一场大雨。最后一节是班会课,班主任在讲台上总结近期班级情况,提到学校即将举办一年一度的“校园文化艺术节”,鼓励有特长的同学积极报名参加,为班级争光。

      “尤其是美术、书法、摄影这些静态艺术类作品,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私下准备,下周一之前把作品和报名表交给我。”班主任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似乎在寻找可能的苗子,“不要觉得自己的水平不够,艺术节本来就是展示和交流的平台,重要的是参与和表达。”

      卿竹阮心里微微一动。艺术节?交作品?

      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清霁染。往年的艺术节,清霁染无疑是美术类作品最耀眼的存在,她的画作总是被放在展厅最醒目的位置,吸引无数赞叹和好奇的目光。而现在……

      同桌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压低声音:“哎,你不是老画东西吗?要不要试试?”

      卿竹阮回过神来,连忙摇头:“我画得不行,都是瞎画着玩的。”

      “试试呗,反正又没损失。”同桌不以为然。

      卿竹阮没再说话,心思却有些活络起来。交作品?交什么?怎么交?把她那些观察槐树的《伫立者》系列?还是那些描绘破败之物的《遗痕》?又或者是那些更加抽象、实验性的镜中映像和动态捕捉?

      她不确定。那些画对她而言,是极其私密的日记、练习和情感容器。将它们公之于众,暴露在陌生甚至可能是评判的目光下,让她感到一种本能的抗拒和不安。她不是为了展示或获奖而画的,她是为了“看”,为了“记录”,为了某种内心必须完成的仪式。

      然而,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小声响起:清霁染当初,是否也曾将自己的画作交出去,接受众人的审视?那或许也是她与外界连接、确认自身存在价值的一种方式?即使她现在选择了焚烧,但曾经,她也勇敢地让她的“看”和“表达”被看见过。

      “重要的是参与和表达。”班主任的话在耳边回响。

      表达?她一直在用画笔表达,但那是对自己,对记忆,对某个远方无形的存在。向更广阔的世界表达?她准备好了吗?

      这个念头困扰了她好几天。她反复翻看自己的速写本,审视着里面的每一幅画。有些画在她现在看来幼稚可笑,有些则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原来当时我看到了这个?捕捉到了这种感觉?那种发现“另一个自己”的陌生感,让她既忐忑又有些隐秘的兴奋。

      周末,她独自待在宿舍。窗外终于下起了酝酿已久的大雨,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密集的鼓点声。室友们都回家了或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哗哗的雨声。

      她摊开速写本,一页页翻过去。从最早那些笨拙的光影涂抹,到后来逐渐成形的《伫立者》、《遗痕》系列,再到各种镜中实验和动态捕捉……厚厚的一本,记录了她这大半年来的心路历程,无声的对话,沉默的成长。每一页都带着当时的温度、光线和心境。

      翻到最新一页,是前几天画的一幅雨景速写:窗外被雨水模糊成一片灰绿色色块的树冠,玻璃窗上蜿蜒流下的、交织如网的水痕。画得很潦草,却抓住了雨天那种湿润、朦胧、略带压抑的氛围。

      她停下手指,看着这幅画。然后,目光落在了旁边那截静静躺在桌上的、短小的群青油画棒上。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不想从现有的画里挑选任何一幅去参展。那些画属于过去,属于私密。她想为这次“表达”,创造一件全新的作品。一件既承载着她从清霁染那里继承的、关于“观看”与“痕迹”的精神,又完全属于她此刻心境和探索的作品。

      她拿出一张全新的、比速写本纸张更大、质地也更细腻的素描纸,用图钉固定在画板上。然后,她调暗了台灯,只留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刚好笼罩住画纸中央。

      她先是用一支最软的6B炭笔,在画纸中央,快速地、用力地涂抹出一片不规则的、浓重的黑色区域。笔触粗犷,层层叠压,形成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暗核心。这不是描绘任何具体物象,而是构建一个基础的、情感性的“场域”。

      接着,她用一支硬一些的2H铅笔,以极其精细、近乎神经质的笔触,在那片黑色区域的边缘和上方,勾勒出许多极其纤细、颤抖、相互纠缠又彼此断裂的线条。这些线条没有明确的起始和终结,像风中飘散的蛛丝,像干涸河床最后的龟裂纹理,也像某种被无形之力拉扯、濒临崩断的神经末梢。

      然后,她拿起了那截群青油画棒。

      她没有用它涂抹。而是用其最尖锐的棱角,像拿着一把微型的刻刀,在那些纤细铅笔线条交织最密集的区域,以及那片浓黑区域的某些局部,用力地、反复地刮擦、刻画。坚硬的蜡质笔尖刮过粗糙的纸面,发出细微而持续的“沙沙”声,留下了一道道或深或浅、或长或短、带着明确方向感和力度的白色划痕。这些划痕破坏了炭笔和铅笔营造的灰黑色调,露出了底下纸张原本的米白色,像是黑暗中被强行凿出的光之裂缝,又像是沉默中被痛苦划出的、无声的呼喊印记。

      最后,她将油画棒横过来,用其侧面,在那片黑色区域的最深处,以及几处白色划痕的起始点,轻轻地点染上几小片极其浓郁、饱和的群青色。那蓝色在周围黑白灰的衬托下,显得异常醒目、冰冷、又带着一种矿物般的执拗。它像是从黑暗核心渗出的、凝结的血液,又像是那些白色划痕试图连接或指向的、遥远的、未曾抵达的彼岸。

      她放下笔,后退一步,在昏暗的光线下审视着这幅刚刚完成的作品。

      没有标题,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黑、白、灰的强烈对比,纤细与粗犷的线条对抗,刮擦留下的物理痕迹,以及那几小片孤绝的群青。

      它不像风景,不像静物,不像任何可名状的东西。但它又好像什么都包含了——包含了她所感受到的生命的沉重与挣扎(浓黑),包含了她观察到的世界的脆弱与联结(纤细线条),包含了清霁染留下的、关于痛苦与坚持的烙印(刮痕与咬痕的呼应),也包含了她自己那颗在黑暗中摸索、试图用观看和创造来寻找意义与光亮的、年轻而困惑的心(那几抹执拗的蓝)。

      这是一幅无法用传统标准评判的画。它可能不被理解,甚至被嘲笑。但此刻,看着它,卿竹阮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平静。这幅画,是她用从灰烬中捡拾的碎片、用镜中学习的眼光、用无数沉默的练习、用那截短小的蓝色信物,为自己和那个远方的人,共同完成的一次无言的表达。

      雨声渐歇。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檐溜声。

      她拿起铅笔,在画纸的背面,极轻地写下两个字:

      《回响》。

      然后,在更小的角落,画下了那个她已经画过无数次的、小小的螺旋符号。

      做完这一切,她将画纸小心地从画板上取下,平放在桌面上。窗外,乌云散开些许,透出一点点朦胧的、水洗过的天光。

      她不知道是否要将这幅画交出去。但那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这片由灰烬、镜子、线条和蓝色构成的内心旷野里,她终于听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声清晰而坚定的回响。

      并且,将这声回响,用她所能掌握的唯一方式,凝固在了一张沉默的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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