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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微光与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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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节为期一周。《回响》如同卿竹阮所预料的那样,并未引起任何波澜。它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甚至没有激起多少涟漪。偶尔有同学逛到展厅角落,瞥见那幅色调沉郁、构图奇特的画,大多只是匆匆一瞥,露出些许困惑或不解的神情,便移开了目光。没有人停下来仔细观看,更没有人试图解读那些浓黑、细线、刮痕和蓝点背后的意味。在这个以展示活力、技巧和明媚主题为主的校园庆典中,《回响》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派对的忧郁陌生人。
卿竹阮只在艺术节开幕后的第二天,又去了一次展厅。她站在远处,看着零星几个学生在展厅里走动,目光掠过《回响》所在的角落,却无人停留。那一刻,她心里涌起的不是失落,反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这幅画完成了它的使命——不是为了被看见,而是为了“被挂出来”这个动作本身。它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见证着她曾勇敢地将内心最粗粝的部分,交付给了外部世界的审视,哪怕那审视只是漠然的一瞥。
她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期中考试的复习中。日子被公式、单词、历史年代和实验步骤填满。速写本依然随身携带,但打开的频率降低了。只有在晚自习结束后,回到宿舍拉上床帘,在台灯昏黄的光晕里,她才会偶尔拿出来,不是画新的东西,而是翻看以前的画页,像翻阅一本私密的成长日记。那些关于槐树的画,关于破损痕迹的描绘,各种镜中映像和线条实验……现在看来,每一页都记录着她如何一步步笨拙地学习“观看”,如何消化吸收清霁染留下的“遗产”,并艰难地尝试将其转化为自己的语言。
她发现,当自己不再执着于“必须画点什么”或“必须达到某种效果”时,反而能更清晰地看见自己画作中的变化。线条从最初的犹豫试探,到后来的肯定甚至大胆;构图从毫无章法到渐渐有了内在的节奏和张力;对色彩(尤其是灰调子和那抹群青)的运用,也从生硬模仿到有了自己的理解和控制。这种审视带着一种客观的冷静,仿佛在分析另一个人的作品。她看到了进步,也看到了依然稚嫩和模仿的痕迹。这让她既感到欣慰,也保持着清醒。
艺术节最后一天下午,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放学后,卿竹阮撑伞经过礼堂,看到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拆卸展板,搬动作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展厅里一片忙乱。画作被逐一取下,分门别类地堆放在墙边。《回响》已经被取了下来,白色的窄边画框斜靠在墙角那堆闲置桌椅旁,玻璃面上蒙了一层薄灰,画面朝里。一个学生模样的志愿者正弯腰整理着地上的画框,顺手将《回响》的画框也捡起来,准备放到一旁统一堆放归还作品的推车上。
“同学,请等一下。”卿竹阮开口叫住了他。
志愿者抬起头,是个戴眼镜的男生,脸上带着忙碌的疲惫。“怎么了?”
“这幅画……”卿竹阮指了指他手中的画框,“是我的。我想现在带走,可以吗?”
男生看了看画框背面贴的标签,又看了看她,点点头:“行,那你签个字,在这表上登记一下,写清楚班级姓名和作品名称,就可以拿走了。”他指了指旁边一张摊在椅子上的登记表。
卿竹阮快速填好信息,接过画框。入手比想象中轻。她道了谢,抱着画框走出了正在拆卸中的、略显凌乱的展厅。
雨丝细密,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她抱着《回响》,走在渐渐空旷的校园里。画框的边缘有些硌手,玻璃冰凉。她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道走向了艺术楼。
楼后的那片荒地,在雨水的浸润下,泥土变成了更深的褐色,荒草低伏,湿漉漉的。之前那片焦黑的焚烧痕迹,经过几场雨水的冲刷,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几乎与周围的泥泞融为一体,只留下一点点颜色稍深的印记,不仔细看几乎无法辨认。自然正在以它自己的方式,缓慢地掩埋那个寂静的祭典。
卿竹阮在距离那片模糊焦痕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将画框轻轻放在一块相对干燥的石头上,画面朝上。细雨飘洒在玻璃面上,汇聚成细小的水珠,缓缓滑落,让画面蒙上了一层流动的、湿润的滤镜。那片浓黑显得更加深邃,那些纤细的线条仿佛在雨水中微微颤动,刮擦出的白痕更加醒目,而那几抹群青,则在水光折射下,泛着冷冽而湿润的光泽。
她撑着伞,静静地站在细雨中,看着雨中的画,和画后那片正在被自然抹去的焦痕。
这不是凭吊,也不是告别。
更像是一种并置,一种对话。
一边是主动的焚烧,将过去化为灰烬,归于沉寂。
一边是笨拙的创造,从灰烬中汲取力量,凝成新的痕迹,即使这痕迹此刻正被雨水打湿,孤独地立在荒地里。
一边是彻底的、近乎毁灭的“舍”。
一边是艰难的、充满不确定的“取”。
雨水顺着伞骨流淌下来,在她脚边形成一圈小小的涟漪。空气清冷而洁净,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良久,她弯腰,重新抱起画框。玻璃上的雨水被她的手臂蹭掉一些,又立刻蒙上新的。她没有擦拭,就这样抱着湿漉漉的画框,转身离开了荒地。
回到宿舍,室友都不在。她用干布仔细擦干净画框上的雨水和灰尘,然后将画从那个简陋的白框中取了出来。画纸的边缘因为装裱有些微的压痕,但整体完好。她将画纸抚平,没有重新装框,而是把它卷了起来,用一根橡皮筋轻轻束好,放进了衣柜深处,和那个装着校徽、照片和手的素描的压缩袋放在了一起。
《回响》完成了它的第一次“旅程”。从私密的创作,到公开展示(尽管无人问津),再到被雨水浸润的荒地并置,最后回归到它最初的地方——与其他沉默的纪念物一起,成为她内心博物馆里,一个新的、重要的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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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试在一种紧绷的气氛中开始,又在一种混杂着解脱和焦虑的复杂情绪里结束。成绩公布,卿竹阮的名次小有进步,处于班级中上游。父母在电话里表示了鼓励,老师也没有特别点评。这个结果让她松了口气,至少证明她在应对日常学业的同时,那些隐秘的“观看”和“记录”并没有过度分散她的精力,甚至可能因为培养了某种专注和观察力,而对学习产生了不易察觉的正面影响。
考试结束后,校园里的气氛松弛了一些。春天彻底站稳了脚跟,阳光变得温暖而慷慨,各种花开得热烈,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花香和青草被晒暖的气息。少年们换上轻薄的衣衫,在球场上奔跑呼喊,青春的活力像潮水般漫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卿竹阮走在这样的春光里,却依然感觉自己和这蓬勃的景象之间,隔着一层极薄的、透明的膜。她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能闻到花香,能看到同学们脸上灿烂的笑容,但这些感知似乎无法完全抵达她的情感中枢,无法激起同等程度的、纯粹的快乐。那份关于远方病痛和无声嘱托的沉重,像一道底色,始终沉淀在她意识的深处,让所有明亮的色彩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调。
但她不再为此感到困扰或自责。她接受了这种“间离感”,并将其视为自己当下生命状态的一部分。她依然会去操场边坐着,看同学们打球,不是作为热情的观众,而是作为观察运动人体和光影变化的练习者。她依然会在花开得最好的地方驻足,不是惊叹其美丽,而是研究花瓣的层次、脉络的走向、以及不同光线角度下色彩的微妙变化。她的“观看”越来越带有一种研究性的、冷静的质地,像是在为一部关于“青春与生命的视觉词典”收集详尽的词条。
四月底的一个周五,下午放学后,卿竹阮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准备先回宿舍放东西。刚走到宿舍楼下,就被一个同班女生叫住了。
“卿竹阮!班主任让我找你,叫你去一下他办公室,好像有点事。”女生说完,又匆匆跑开了。
卿竹阮心里咯噔一下。又是什么事?难道是关于《回响》的后续?还是……她不敢往那个方向想,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转身朝教师办公楼走去。傍晚的阳光斜射在走廊里,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敲开班主任办公室的门,里面除了班主任,还坐着一个人——是艺术节那天在展厅里见过的、那个负责布展的、穿深蓝色工作服的中年校工。校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看到卿竹阮进来,对她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王老师,您找我?”卿竹阮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
班主任示意她坐下,然后看了看校工。校工打开文件夹,抽出一张纸,递给卿竹阮。
“同学,这是艺术节参展作品的反馈表。”校工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有几份是观众填的,还有一份……是咱们学校美术教研组的李老师看了之后,特意写的。”
卿竹阮接过那张纸。纸张是普通的A4打印纸,上面打印着几行字,字迹工整,措辞简洁:
“作品《回响》(作者:高二三班卿竹阮)
观感:构图大胆,情感表达强烈,黑白灰的对比运用颇具张力,群青的点缀形成有效的视觉焦点。作品流露出超越年龄的沉郁和对形式语言的探索意识,虽显稚嫩,但方向值得关注。建议作者在保持情感真挚的同时,进一步加强造型基本功和色彩关系的系统性学习。
——美术组李振华”
下面是李老师的签名和日期。
卿竹阮的目光定在那几行字上,反复看了好几遍。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缓慢地跳动着,像被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轻轻握住。
被看见了。
不仅被看见了,还被理解了。
那些浓黑,那些细线,那些刮痕,那抹蓝……它们所承载的“沉郁”、“探索意识”、“情感真挚”,被一个专业的眼光捕捉到了,并且给予了“值得关注”的评价。
这不是获奖证书,不是热烈的赞美。但这几句冷静、客观、带着专业审视和鼓励的评语,对她而言,却比任何奖状都更有分量。它像一道微光,穿透了她心中那层自我怀疑和不确定的薄雾,让她第一次确信,自己在这条路上笨拙的摸索,并非全然无效的自言自语。有人接收到了那声“回响”,并给出了回应。
“李老师是咱们学校资历很深的美术老师,眼光很挑剔的。”班主任在一旁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能专门写这个,说明你的画确实有打动他的地方。不错,继续努力。”
校工也点了点头:“画是不太一样。挂那儿是有点偏了,下次有作品,可以跟布展的同学沟通一下,找个更合适的位置。”
卿竹阮抬起头,看着班主任和校工,喉咙有些发紧。她用力点了点头,想说“谢谢”,却只发出了一个气音。
她拿着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反馈表,走出了办公室。走廊里夕阳的光辉更加浓烈,金红色,暖洋洋地铺了一地。她走到窗边,再次展开那张纸,看着那几行打印出来的字迹。
“超越年龄的沉郁”……是啊,这沉郁有多少是来自于那个远方的、沉重的馈赠?
“对形式语言的探索意识”……这是清霁染素描本里那些实验留给她的烙印吗?
“情感真挚”……这或许是唯一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值得关注”……
她将纸仔细折好,放进书包最里面的夹层,紧贴着速写本。
走下楼梯时,她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一些。夕阳将她的身影投在墙上,那影子不再显得那么孤单和漫长。
她知道,前路依然布满迷雾,远方的牵挂依然沉重,个人的探索依然艰辛。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片被夕阳浸染的、暖金色的空气里,她手中握住了一小片来自世界的、确凿的微光。
这微光很弱,不足以照亮整个黑夜。
但足以让她看清脚下正在走的路,和手中那支短小的、蓝色的笔。
也足以让她相信,那些沉默的观看,那些笨拙的划痕,那些无人知晓的回响……
或许,终究有其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