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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角落与回响 ...

  •   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一周。她继续着她的日常:上课,记笔记,完成作业,参加课间操。她继续着她的“观看”练习,但将范围悄悄扩展到了校园之外。周末回家时,她会带着速写本,像一个孤独的城市漫游者,在老城区迷宫般的巷弄里穿行,画下斑驳砖墙上雨水浸润出的深色地图,画下藤蔓植物如何沿着生锈的铁栏杆攀援出顽强而优美的曲线,画下墙角晒太阳的老猫那慵懒而警觉的姿态。她在地铁站的人群中快速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疲惫或麻木的脸,在公园的角落里观察孩子们毫无保留的欢笑与眼泪。她的视觉词汇库在不动声色地急剧扩充,笔下的线条变得更加肯定,对复杂光影和动态的捕捉也愈发大胆。她甚至开始尝试用炭笔和水彩的混合媒介,探索更丰富的质感和情绪层次。
      然而,《回响》始终像一个沉在意识深处的锚点。她无法完全无视它。它关乎一个承诺,一次交付,一份过于沉重的精神遗产。她偶尔会在深夜,摊开速写本,看着里面那些日益精进却也日益偏离“常规”审美的画作,想着那幅被牛皮纸包裹、躺在班主任办公桌某个角落的画。它会经历怎样的命运?被负责艺术节的老师看到吗?会被认为是什么?一幅故作深沉的涂鸦?一次失败的情绪宣泄?还是……会被某个有同样“眼睛”的人,辨认出其中那一点点挣扎着想要“看见”和“言说”的微光?
      她不知道答案。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本身就是一种持续的、低强度的消耗。
      一周后的周四,艺术节作品初步筛选和布展的日子。下午最后一节课后,班主任在班上做了简短的宣布,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所有提交了艺术节静态作品(美术、书法、摄影)的同学注意一下。作品初步筛选已经完成,入选的作品会在礼堂旁边的临时展厅布展。今天放学后,大家可以去看看自己的作品是否被选中,以及具体的悬挂位置。没有被选中的同学也不要气馁,积极参与的精神值得肯定。”
      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克制的骚动。几个提交了作品的同学互相交换着眼神,脸上有期待,也有紧张。有人小声问:“老师,入选名单有吗?”
      “没有具体名单,自己去看就知道了。”班主任简单回答,开始收拾讲台上的东西,示意班会结束。
      卿竹阮的心跳在班主任话音落下的瞬间,骤然失去了平稳的节奏,像一只被惊扰的鸟,在胸腔里胡乱冲撞。她低着头,假装专注地整理桌上散乱的文具,指尖却有些发凉。她能感觉到同桌投来的好奇目光。
      “你真交了那个啊?”同桌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好奇和一丝难以置信,“是什么画?风景?人物?”
      “随便画的。”卿竹阮含糊道,声音有些干涩。
      “去看看呗!说不定选上了呢!”同桌似乎比她还要兴奋一些。
      卿竹阮没有立刻回答。她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生理性的紧张。她慢慢拉好书包拉链,站起身。教室里的同学已经开始陆续离开,谈论声、桌椅挪动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她没有和同桌一起去。她说自己要去一下洗手间,让同桌先走。同桌不疑有他,和其他几个朋友说笑着离开了。
      卿竹阮在空了大半的教室里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值日生开始打扫卫生,催人的目光投过来,她才不得不离开。她没有去洗手间,而是先回了趟宿舍。
      宿舍里空无一人。她放下沉重的书包,走到洗漱池前,拧开水龙头,用冰凉的水扑了扑脸。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带来短暂的清醒。她抬起头,看着镜中那张湿漉漉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紧张和一丝茫然的脸。肤色因为长期熬夜和心事重重而显得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她拿出那面清霁染给的小圆镜,握在手里,金属冰凉坚硬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像握住一块小小的、来自过去的浮冰,让她悸动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一些。
      然后,她才深吸一口气,走出宿舍,朝着位于礼堂侧翼的临时展厅方向走去。
      越靠近展厅,她的脚步越慢。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着,每一下都清晰可闻。走廊里遇到几个拿着画框或相框、脸上带着兴奋表情匆匆走过的同学,应该是刚看完自己的作品回来。他们谈论着“光线有点暗”、“位置还行”、“哇,谁谁谁画得真好”之类的话,声音清脆,充满了属于这个年纪的、简单的得失心与分享欲。
      这些声音让卿竹阮感到一种更深的疏离。她的得失,她的分享,与这些都不同。
      展厅门口比想象中热闹。一些学生进进出出,大多是结伴而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门敞开着,里面明亮的灯光和隐约的喧哗声流淌出来。
      卿竹阮在门口停顿了足有一分钟。她看着那些进出的人流,看着他们脸上或兴奋或失望或无所谓的神情,感觉自己像个异乡人,站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庆典入口,手里攥着一张不知是否有效的、内容晦涩的门票。
      最终,她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光线瞬间变得明亮而集中。临时展厅由原来的学生活动室改造而成,空间不算很大,但此刻墙壁上已经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画作、书法条幅和摄影作品,地上也零散摆放着一些小型的雕塑、陶艺或手工作品。白色的展墙,明亮的射灯,将每一件作品都照得清晰分明,但也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略显冷漠的展示感。空气里混合着未干透的油画颜料气味、新木头和涂料的味道,以及人群聚集带来的温热气息。
      人比门口看到的还要多些。大多是学生,也有少数老师模样的人在踱步观看。声音嘈杂,评价、惊叹、玩笑、抱怨,各种声浪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热闹而浮躁的展厅氛围。
      卿竹阮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和不适。她不习惯这种人多的场合,尤其是在自己的作品可能就在其中“被观看”、“被评判”的情况下。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贴着墙壁,像一条试图融入背景的鱼,开始沿着展厅边缘缓缓移动,目光快速扫过墙上一幅幅作品。
      油画、水彩、国画、素描、工笔、写意、抽象、写实……题材五花八门,水平也的确参差不齐。有技巧娴熟、色彩绚烂的风景静物;有充满奇思妙想、造型夸张的卡通或幻想题材;也有笔法稚嫩但情感真挚的校园生活描绘。她看到了同桌提交的那幅水彩画——校园荷花池的一角,粉嫩的荷花,碧绿的荷叶,池水倒映着蓝天,用色清新明快,技法虽然不算高超,但胜在干净讨喜,被挂在一面比较显眼、光线也好的墙壁中央,旁边还有几个同学在驻足品评。同桌本人并不在场,但她的画已经找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
      卿竹阮的心跳在目睹这一幕时,不自觉地又加快了几分。她继续移动,目光更加急切地搜寻。没有。没有那个朴素的白色窄边画框,没有那片熟悉的浓黑与群青。
      她沿着第一面墙走到尽头,拐弯,查看第二面墙。依然没有。
      第三面墙,靠近展厅内部,光线似乎稍暗一些,挂的作品也以小幅和相对冷门、实验性的居多,观看的人明显少了许多。她的目光快速掠过几幅色彩抽象的涂鸦,几张构图奇特的摄影,还是没有。
      难道……真的没有被选上?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失望吗?似乎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空落落的、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失重感,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如果没选上,那么这场交付仪式就在无人知晓中 quietly 结束了,她不必再承受被暴露、被审视的焦虑。画会被退回吗?还是就此不知所踪?像清霁染烧掉的画稿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就在她几乎要确认这个想法,准备转身离开这令人不适的喧闹之地时,眼角的余光,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磁力牵引,瞥向了展厅最深处、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
      那是展厅的东北角,紧靠着堆放闲置桌椅和清洁用具的一个小隔间门口。那里的墙壁因为管道通过而微微凸起,形成一小块不甚平整的展示面。光线是展厅里最差的,只有一盏功率不大的侧灯,勉强照亮那片区域。墙上零星挂着几幅作品,都偏小,且风格各异,显得有些不协调。
      而在那面墙的右下角,几乎贴着深褐色踢脚线、靠近一个不太显眼的电源插座的位置,她看到了它。
      《回响》。
      牛皮纸包裹已经被拆掉,画被装在一个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的白色木质窄边画框里。画框没有任何装饰,木质纹理粗糙,漆面也不甚均匀,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廉价的哑白色。这个画框非但没有提升画的质感,反而更衬得画面中央那片用尽全力涂抹出的浓黑、那些神经质般纤细颤抖的铅笔线条、那些粗暴刮擦出的白色伤痕、以及那几抹沉郁执拗的群青,更加突出、更加原始、也更加……孤绝。它像一块不小心嵌入这面整洁展墙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粗糙陨石,与周围那些或精致或讨巧的作品格格不入。
      它被挂得异常低矮,画框下沿几乎触及踢脚线。这个高度,除非特意弯腰或蹲下,否则很难平视画面,大多数人只会看到画框上方一小片空白的墙壁。旁边紧挨着的,是一幅颜料堆砌得过厚、色彩混乱得有些滑稽的抽象画,和一张明显曝光失误、画面灰暗模糊的城市夜景照片。再旁边,就是那个堆着杂物的小隔间门,半开着,露出里面扫把和拖把的阴影。
      这个位置,这个“邻居”,这种悬挂方式……无声地宣告着这件作品在布展者眼中的地位:无关紧要,凑数,甚至可能是某种“不合格”或“难以归类”的产物,被随意打发到了这个最容易被人忽视的角落。
      卿竹阮站在原地,隔着攒动的人头和展厅中央明亮的区域,远远地望着那个昏暗的角落,望着那幅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画。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温柔的手轻轻攥住了,先是猛地一紧,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涩刺痛,随即,那紧绷感又缓缓松开,化作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想象中的失落或不甘。
      这个位置……或许,恰恰是最合适的。
      《回响》本就不是为了取悦观众的视觉、迎合某种审美标准而生的。它是一声被困在厚重冰层下的闷响,是黑暗中用指甲刮擦岩壁留下的血痕,是私密情感未经任何修饰的、近乎残忍的外化。它本就该待在角落,待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待在容易被脚步匆匆忽略的边缘。它不需要被簇拥,不需要被赞叹。它只需要存在,安静地、倔强地存在于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坐标,一个无人认领却兀自散发着微弱能量场的遗迹,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偶然的、能与之产生深度共鸣的一瞥。或者,即使永远无人问津,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纯白画布”和“绝对消解”的一次沉默反抗。
      她慢慢地、几乎是蹑手蹑脚地穿过展厅中央那些聚集的人群,避开那些兴奋的交谈和指点的手指,朝着那个昏暗的角落走去。越靠近,周遭的喧闹似乎就离她越远,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平稳下来的心跳,和鞋底摩擦光滑地板的细微声响。
      终于,她站在了那幅画面前。为了能平视它,她不得不蹲下身,这个姿势让她在展厅里显得更加不起眼,几乎与墙角的阴影融为一体。
      离得这么近,她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当时作画时的每一个细节:炭笔涂抹的浓黑区域,并非均匀一片,而是有着微妙的笔触叠加和力度变化,有些地方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反光;那些纤细的铅笔线条,仔细看会发现许多微小的颤动和断续,真实地反映了她当时手腕的紧绷和内心的悸动;刮擦出的白色划痕,边缘带着纸张纤维被强行撕裂的毛糙感,像伤口般触目惊心;那几抹群青,油画棒的颗粒质感清晰可见,浓淡不一,在最深处堆积成近乎黑色的蓝,在最浅处则晕染开一丝冰冷的紫灰调子。
      这幅画在此刻的她看来,依然充满了让她自己都感到震撼和些许畏惧的力量——那种原始的、不加掩饰的、混合着深切痛苦与盲目挣扎、绝望寻找与微弱坚持的、近乎野蛮的生命力。它不美,甚至有些丑陋。但它真实,真实到令人心慌。
      她伸出手,指尖没有真正触碰冰冷的玻璃画框表面,而是悬停在距离画面几厘米的空中,虚虚地沿着那些线条和色块的轮廓移动。从浓黑的核心,到颤抖的神经末梢般的细线,到那道最深的白色刮痕,最后,停留在了那抹最浓郁、也最孤绝的群青色块上方。指尖仿佛能感受到画纸纤维的粗糙起伏,颜料的颗粒质感,以及——更虚幻却更真切的——当时作画时,从手腕蔓延至全身的、那种近乎痉挛的紧绷感,和心脏被某种无形之物狠狠攥住、又强迫自己必须呼吸、必须动作的窒息与抗争。
      时间似乎在这个角落里凝固了。展厅另一端的喧哗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就这样静静地蹲着,与自己的画,与画中凝聚的所有情感和记忆,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深入骨髓的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阴影从侧面笼罩下来,挡住了本就微弱的光线。
      卿竹阮从沉浸中惊醒,抬起头。
      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裤、袖口沾着些许白色涂料斑点、手里拿着一个硬皮记录板和一支圆珠笔的中年男人站在旁边。他身材有些发福,脸上带着长期从事琐碎工作所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漠然的表情。他先是看了看墙上低矮处的《回响》,又看了看蹲在地上的卿竹阮,粗黑的眉毛微微动了动。
      “同学,这画是你的?”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本地口音,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好奇还是仅仅例行公事。
      卿竹阮点点头,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膝盖因为蹲久了有些发麻。
      “哦。”男人在本子上划了一下,可能是核对编号或位置。他又瞥了一眼画,目光在那片浓黑和刮痕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那不是一个明确的褒贬,更像是一种对“看不懂”或“不认同”的本能反应。“挂这儿行吗?有点偏,光线也不太好。”他补充了一句,与其说是征求意见,不如说是一种陈述,甚至带着点“只能这样了”的意味。
      卿竹阮迎着他的目光,尽管对方可能根本没认真看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在角落里显得异常平静:“可以的。这里……挺好。”
      男人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通常学生找到自己作品挂在这种角落,多少会有些失落或抱怨。他再次打量了她一眼,目光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审视,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在本子上又记了点什么,便转身走向展厅另一侧,去处理其他事情了。
      卿竹阮重新将目光投回《回响》。在男人短暂的打扰后,这幅画在她眼中仿佛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定。它不需要更好的位置,更亮的光线,更多观众的目光。它只需要在这里,在这个被分配的、边缘的、昏暗的角落里,完成它“存在”的使命。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抹群青,仿佛要将那冰冷的蓝色烙进眼底。然后,她转过身,不再回头,径直穿过展厅中央尚未散去的人群,走出了那扇明亮而嘈杂的门。
      门外,傍晚时分的阳光斜射过来,金黄中带着暖意,与展厅内人造的冷白灯光形成鲜明对比。空气清新微凉,带着校园里植物特有的青草气息。远处的篮球场传来规律的拍球声和少年们的呼喊。
      她眯起眼睛,适应着光线的变化,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外面自由而真实的空气。
      胸腔里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彻底落地了。不是消失了,而是沉入了她精神地貌的最深处,与那些灰烬、那些镜中影像、那些观察到的遗痕、那截咬痕清晰的油画棒、以及所有关于清霁染的记忆碎片一起,变成了构成她内心世界的、沉默而坚固的基石。
      她完成了那个动作。将私密的、无声的内心风暴,凝结成了一幅可见的画,并把它投向了公共的、充满评判眼光的空间。它被接收了(尽管是以一种边缘化的方式),被悬挂了(尽管是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拥有了一个物理的、可以被人(哪怕极少)看见的位置。
      这就够了。
      这就完成了清霁染“记得”的嘱托中,属于“展示”的那一部分。接下来的“继续”,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漫长的跋涉。
      至少,在此时此刻,在这片由无数或精致或稚拙的“看见”所构成的热闹海洋中,也有那么一小块寂静的、昏暗的礁石,以其粗糙而真实的质地,回荡着来自生命深处与艺术本源交汇处的、无人喝彩却兀自不绝的深沉回响。
      而她,这个制造了回响又亲自将其送入喧嚣的人,还要背起行囊,握紧手中那支短小却已刻下无数痕迹的笔,继续走向前方更广阔、更复杂、也必然更孤独的视觉旷野。
      夜色,正从东方的天际线,以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缓缓浸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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