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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暴雨后的晴空 ...

  •   那通来自北京病房、短暂而艰难的电话,像一道撕裂厚重云层的闪电,短暂地、却无比清晰地照亮了卿竹阮内心旷野的某个核心地带。闪电的强光瞬间灼伤了视网膜,留下残留的影像,也带来了空气中噼啪作响的、充满能量的紧张感。然而,与自然界雷暴不同,这道心灵闪电过后,并未立即跟随倾盆大雨般的情绪宣泄,反而是一段奇异的、几乎令人不适的真空般的寂静。在这寂静中,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听到窗外世界被放大了无数倍的、雨前闷热的低鸣。然后,一种全新的、带着新鲜泥土被翻出和臭氧电离气息的清醒感,才缓缓弥漫开来——那是一种暴风雨彻底洗刷、涤荡了长久淤积的尘埃与粘滞感之后,大地与空气所呈现出的、赤裸而洁净的状态。

      清霁染那句气若游丝却又字字清晰的“你替我……看”,连同她声音里那种磨砂般粗糙的虚弱与刀刃般淬炼过的清醒,牢牢地、几乎是以一种物理的方式楔入了卿竹阮的意识结构,成为了一个无法移除、也无需移除的绝对坐标原点。它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抽象的、带着象征意义的嘱托,而是一个近在咫尺的、带着真实呼吸频率、口腔干涸气息、以及背景仪器低鸣的具体声音。这个声音剥离了所有可能存在的浪漫化想象(天才陨落的悲情)和符号化渲染(艺术火炬的传递),只剩下最坚硬、最本质的内核:一个自身感知世界的通道正被剧痛和药物不断侵蚀、可能随时关闭的生命,将她最后、也是最本能的渴望——对“观看”的渴望——交付给了另一个尚且年轻、感官通道尚且完整、未来尚存可能性的生命。

      接下来的几天,卿竹阮感觉自己像一块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心灵雷暴”彻底浸透、然后又拧干的海绵。身体是沉重的,被大量涌入又突然释放的情感与信息所透支;但精神却异常清醒,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她没有陷入狂喜(远非如此,清霁染那个短促、真实、不带修饰的“疼”字,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永久地扎在了她共情神经的某处),也没有被新一轮的、可能更深的悲伤浪潮再次淹没。她处于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与敏感的状态。外界的声光色彩似乎能更直接、更无衰减地穿透她——夏末阳光的锐利,树叶摩挲的沙响,母亲在厨房切菜的规律节奏,甚至空气中飘浮的微尘在光线下的舞蹈——都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度撞击着她的感官。而与此同时,内心那些持续了大半年的、关于未来、关于艺术、关于责任、关于生死、关于自我价值的纷乱噪音与自我辩论,却仿佛被那通电话的强光瞬间蒸发或驱散了,暂时平息下来,留下一片空旷的、可供重新勘探的内心场地。

      她开始有意识地进行内在整理。不是整理房间那种物理空间的归置,而是整理那半年多来,因清霁染的闯入而层层堆积、相互覆盖、尚未理清的情感与认知碎片。这是一个缓慢而需要勇气的工程。

      她首先翻出了童年那张用蜡笔涂抹的“星星像眼睛”的画。纸张已经泛黄变脆,蜡笔的颗粒凝结在粗糙的纸面上。她找来一张干净细腻的素描纸,用极淡的铅笔在四角做了标记,然后将那幅旧画小心地放在中央,用透明胶带极其轻微地固定边缘,做成一个简易的托裱。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仪式。完成后,她将它郑重地夹进了自己那本越来越厚的速写本的扉页,紧挨着那道她曾经用尽力气、带着决绝刻下的群青直线。这两样东西,此刻并置在同一页纸上,跨越了十多年的时光:一幅是生命最初阶段,对浩瀚与神秘(“好多星星,数不清”)的懵懂直觉与朴素表达(“像眼睛”);另一幅是青春期遭遇巨大情感与精神冲击后,试图在虚无中确立自身存在、划定前进方向的、近乎暴烈的行动宣言(那道直线)。它们仿佛勾勒出了她内在那个“观看者”与“表达者”双重身份的血脉源流与早期形态——一种源自天性的、对世界投以注视并试图回应的本能,在经历了特定的人和事之后,被激化、被引导、被赋予更清晰(尽管依然充满困惑)的形式与方向。

      接着,她再次取出了那个压缩袋,拿出了清霁染的素描本。这一次,她不再像以往那样怀着近乎朝圣的敬畏、混杂着自卑与向往的复杂压力,一页页缓慢地、试图全盘吸收地细读。她调整了姿态,像一个面临结业、需要在导师最后的手稿中寻找最核心心法与关键提示的学徒。她快速地、带着明确目的性地翻阅。目光跳过那些完整的风景写生、人物肖像(尽管它们依然令她震撼),跳过那些情绪浓烈到化不开的黑暗画面,甚至跳过那些未完成的、充满神秘符号的私人呓语。她只专注于寻找那些与“看”的方法本身直接相关、剥离了具体主题和情感色彩的纯粹练习页面——那些对同一物体在不同光线角度下明暗关系的极致推敲,对一片叶子或一块石头表面质感(光滑、粗糙、湿润、干裂)的纹理捕捉实验,对空间透视的非常规尝试,对纯粹线条(直线、曲线、交叉线、网线)所能产生的节奏、密度与情绪暗示的系统性探索,以及对抽象形状(圆形、方形、三角形及其变体)在画面中如何构成平衡、冲突或引力的构成游戏。

      她发现,清霁染最令人惊叹的地方,或许并不完全在于她最终能画出多么具有感染力和独创性的完整作品(那固然是才华的顶峰体现),而更在于她似乎从很早起,就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在构建一套极其精密、敏锐、高效,同时又充满了强烈个人印记的 “视觉接收与处理系统” 。这套系统的输入端,是她对万事万物存在状态(无论是物理存在还是情绪存在)的极度敏感,一种能捕捉到最细微光影颤动、质地差异、空间关系和情感涟漪的“超感官”;而它的处理核心,是一种强大的、近乎本能的形式转化能力——能将接收到的复杂感官与情感信息,迅速分解、提炼、重组为最有效的视觉元素(线条、形状、明暗、色彩、质感),并按照某种内在的、属于她个人的美学与逻辑规则进行排布。这套系统让她即使是在描绘最普通的对象或表达最混沌的情绪时,也能呈现出一种惊人的清晰度、秩序感和表现力。

      “你替我……看。”现在,握着这本充满“系统”痕迹的素描本,卿竹阮似乎触摸到了这句话更深的、或许连清霁染自己都未曾完全言明的含义:不仅仅是看风景的瑰丽,看人物的生动,看光影的变幻。更是去“看”存在本身的各种状态与痕迹——看一片叶子从饱满舒展到干枯蜷曲的完整生命历程在形态上的细微记录;看一块沉默的石头被千年风雨以怎样耐心而残酷的方式雕刻出独一无二的肌理;看一个转瞬即逝的表情如何在肌肉、皮肤纹理和眼神光中留下确凿的“情绪化石”;看喜悦、悲伤、愤怒或宁静这些无形之物,如何在人体的姿态、动作的张力、甚至周围空间的留白与压迫感中显形;甚至,去看病痛这种极端的内部体验,如何在一个年轻的身体上刻下可见的消瘦、肤色改变、眼神的暗淡,以及意志力如何在这种侵蚀下维持着最后的形体轮廓与精神姿态。这是一种更本质、更残酷,因而也需要更强大勇气与更纯粹专注力的“看”,一种近乎现象学式的“回到事物本身”的凝视。

      这个认知让她既感到肃然,也感到一种沉重的释然。肃然是因为这任务的艰巨与崇高;释然是因为这明确了方向,卸下了她之前隐约背负的、“必须画出像清霁染那样厉害的作品”的隐性压力。她不需要复制那个独一无二的、与疾病和天赋紧密纠缠的“视觉系统”,但她可以学习其精神内核——那种对存在极致的敏感与不懈的形式探索精神——并以此为养分,去尝试构建和完善属于她自己的、带着她自身生命经验与感知特质的“观看系统”。

      那尊被她留在宿舍衣柜深处的陶俑,以及那袋来历不明的泥土枯叶的意象,也在这场深入的内在整理中被重新定位和“消化”。它们不再仅仅是令人窒息的、纯粹痛苦与绝望的象征,或是需要被小心供奉、却又不敢直视的沉重遗物。在她新的认知框架下,它们可以被视为清霁染那套“视觉与存在感知系统”,在生命濒临极限、常规表达渠道(绘画)可能已关闭或失效时,所进行的一次极端状态下的输出案例,一次降维的、回归本能的表达实践。她选择了泥土——这种最原始、最直接、与大地和生命本源相连的材料;她用自己正在承受痛苦、可能已无法精确控制的身体(手指)作为唯一的工具;将她彼时最核心、最无法言说的“存在状态”——极致的蜷缩(自我保护)、绝对的防御(隔绝外界)、持续的承受(忍耐痛苦)、以及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清醒意识到的、那道象征生命力未完全熄灭或压力结构并非绝对完美的细微“裂隙”——直接地、粗暴地、不留任何艺术修饰地“记录”和“打印”在了这团可塑的物质上。那些深陷的、带着焦虑与挣扎痕迹的指纹,就是这次“打印”过程的“签名”与“压力数据”。这是一种最质朴、也最震撼的 “痕迹学” 实践,将无形的内在体验,转化为有形的、可触摸、可保存的物质痕迹。

      理解了这一点,那尊陶俑所携带的沉重与悲伤并未有丝毫减轻——它依然是痛苦的确凿物证。但这沉重之上,多了一层可以被冷静观察、分析、甚至带着某种研究性敬意去审视的维度——作为一份独特的 “人类极端体验痕迹样本” 的维度。它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提醒着卿竹阮:“看”与“记录”的媒介可以无限丰富(从画笔到手指到泥土),形式可以无限自由甚至回归原始(从精细素描到粗粝陶塑),但其核心价值,始终在于是否尽可能真实、直接地触及并固定了某种“存在的真实质地”。

      八月中旬,暑假的余额在无声中迅速消耗。几场酣畅淋漓的暴雨过后,持续多日的闷热被击退,天气变得清爽宜人,早晚时分甚至能感到一丝属于初秋的、带着凉意的微风。卿竹阮感觉自己的内心世界也经历了一场类似的、深刻的“换季”。那些因长期焦虑、等待、共情而淤积的、粘稠如沼泽的情感泥泞,被那通电话和随后的内心整理如同暴雨般冲刷带走。虽然冲刷之后,露出的可能是更坚硬、更本质、或许也显得更为贫瘠的“情感基岩层”(比如承认痛苦的绝对性,接受未来的巨大不确定性,直面自身才华的有限性),但视野却因此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开阔,精神空间的“空气”也变得通透,不再令人窒息。

      一天傍晚,夕阳将天空渲染得无比壮丽时,她忽然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她没有带速写本,没有带炭笔,甚至没有带那面小镜子。她独自一人,沿着楼梯,缓缓登上了自家居住的这栋老式居民楼的楼顶天台。

      这里平日里少有人至,略显杂乱,堆放着一些废弃的花盆和杂物。但视野却极其开阔,毫无遮挡。向东,可以望见城市边缘那一片在暮霭中呈现出黛青色、起伏连绵的山峦剪影;向西,能看到蜿蜒如银色丝带的河流,在夕阳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点;向下俯瞰,则是密密麻麻、如同积木般堆叠的居民楼屋顶、纵横交错的街道,以及已经开始次第亮起的、温暖而朦胧的万家灯火,与天际线上正在上演的、辉煌而短暂的落日戏剧交相辉映。

      她走到天台边缘,手扶着有些锈蚀的金属栏杆,没有立刻“看”,而是先闭上眼睛,深深地、缓慢地呼吸了几次。让楼顶相对清冽的空气充满肺部,也让自己从室内带上来的、那些尚未完全散去的思绪沉淀下来。

      然后,她睁开眼。

      没有试图去“分析”这眼前展开的、堪称壮阔的视觉交响诗。没有寻找所谓的“黄金分割”构图,没有拆解天空从金黄到绛紫再到靛蓝的色彩渐变色谱,没有琢磨城市灯光与自然天光之间冷暖色调的对比与融合,甚至没有刻意去“感受”什么诗意或哲思。她只是放松了所有的视觉预设和思维框架,让这宏大的、缓慢流动的、充满了自然与人文双重韵律的视觉盛宴,像一道未经任何过滤的光瀑,毫无阻碍地、全面地流入她的眼睛,流入她的视网膜神经,进而流入她整个开放的、等待被充盈的身体与意识。

      她看光线如何像一只温柔而无情的手,一寸一寸地从高楼的玻璃幕墙、从斑驳的旧墙、从晾晒的衣物上抽离,让它们从明亮归于灰暗,再沉入深蓝的阴影。她看阴影如何从建筑的底部、从街道的角落开始滋生,然后像墨汁滴入清水般,耐心而不可阻挡地向上、向外蔓延、连接,最终吞没大部分的细节,只留下被灯光重新勾勒出的、简洁而有力的轮廓线。她看天空这块巨大的画布,如何被落日这支神奇的画笔,先用饱和到极致的金红与橙黄泼洒出最浓烈的高潮,然后逐渐调入更多的玫瑰紫、灰蓝,最后归于一片沉静、深邃、包容一切的宝蓝色天鹅绒。她看最早亮起的几颗星辰(可能是金星或木星),如何像最勇敢的先锋,顽强地穿透那尚未完全暗透、仍残留着一丝暖色调的天幕,在极高的、清冷的位置,闪烁出微弱却无比清晰、不容置疑的恒定光芒。

      她没有移动,没有眨眼,仿佛要让自己融化在这缓慢的时空变迁里。

      不知过了多久,当第一阵带着明显凉意的晚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时,她忽然想起了清霁染电话里那句气息微弱却意象鲜明的——“像没灭的星”。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更加专注地抬起头,在已然变成墨蓝色天鹅绒的天幕上,寻找着那些真正的、遥远的星辰。它们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冷静,光芒微弱却稳定。她知道,每一颗她此刻看到的星光,都来自一个遥远到难以想象的炽热天体,在其漫长生命历程中的某个瞬间所爆发出的、跨越了以光年计的浩瀚时空的旅行者。每一缕抵达她瞳孔的光,都是一个遥远存在的、跨越时空的痕迹,是那个存在在其生命某个阶段的“此刻”,与她“此刻”的遥远相遇。

      然后,她的目光下移,落回脚下这片由无数灯火点亮的城市。每一盏亮起的窗后,都是一个具体的家庭,一段正在上演的悲欢人生,一份具体的期盼、疲惫、喜悦或忧愁。这些灯火,是无数个“当下”正在发生的 “存在痕迹” 的集合,是人间烟火气的温暖显形。

      远的星,是穿越时空的、冰冷而伟大的存在痕迹。

      近的灯,是正在进行中的、琐碎而温暖的存在痕迹。

      天上自然上演的、壮丽而无情的落日与星河流转。

      地上人间汇聚的、平凡而坚韧的灯火与生活之流。

      远方病房里,那个正在与剧痛和衰竭抗争的、清冷而炽烈的灵魂所留下的所有痕迹——素描本上的线条,陶俑上的指纹,电话里破碎的声音。

      以及,此刻天台上,这个静静站立、内心经历了暴风雨洗礼、正在尝试重新学习“观看”的、困惑而逐渐清晰的年轻自己。

      所有这一切,在物理空间上相隔万里,在存在形态上天差地别,在情感浓度上或浓烈或稀薄。但在“存在”与“留下痕迹”这个最根本、最宏大的维度上,它们却紧密地、无法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幅她此刻只能站在一个微小角落窥见一隅、却已经能感受到其无边无际、层次无限丰富的宏伟画卷——《存在与痕迹之宇宙画卷》。

      她,卿竹阮,不过是这幅无限画卷上一个极其微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点。但就是这个微不足道的点,此刻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拥有“观看”这幅画卷的能力,拥有感知和分辨其中无数“痕迹”的潜力,并且,也拥有了在这画卷上,留下属于她自己的、独特的、或深或浅、或笨拙或灵光一现的笔触的可能性。

      认识到这一点,对她而言,就够了。这已不是野心,而是一种清醒的认知与谦卑的接受。

      晚风渐强,带着明显的凉意,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也让她从长久的凝望中回过神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混合着远处城市气息和楼顶尘埃味道的空气,感到胸腔里一片前所未有的空旷、洁净与宁静。那是一种卸下了许多不必要的、自我强加的负担(比如“必须成为什么”的虚幻压力,比如对过去创伤反复咀嚼无法释怀的纠缠,比如对未来过度焦虑的预支),直面生命最基本、最朴素事实(观看,存在,留下痕迹)之后,所获得的、近乎原始的宁静。

      她知道,这种宁静可能是暂时的。几天后,回到校园,高三那具体而微、无处不在的学业压力会如影随形,将她重新拉入题海与排名的现实引力场。关于未来专业与人生方向的重大选择,依然像一块巨石,悬在不久的前方,迫使她做出决断。清霁染的病情,那“暂时稳定”背后巨大的不确定性,仍是悬在她心头最沉重的一块石头,随时可能因任何风吹草动而剧烈晃动。前路绝非坦途,甚至可能比以往更加崎岖、迷雾重重。

      但她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自己心里有了一样东西,一样根植于她生命体验深处、不会被外界变动轻易剥夺或动摇的东西:一种自觉的、清醒的观看意愿,一种对“存在痕迹”的广泛而深刻的敏感,以及一份来自远方、用最真实的痛苦与坚韧封缄的、沉重而清晰的无声托付。

      这份托付,在她此刻的理解中,不再是压垮她的枷锁,而是一种奇特的授权与解放。它授权她不必成为任何其他人的复制品或延续,不必背负起完成他人未竟梦想的十字架。它解放她,让她可以、也应当,用她自己这双独特的、经历了这一切的眼睛,去继续观看这个复杂、残酷却又无比美丽、充满细节的世界;去留意那些闪耀的或晦暗的、宏大的或微小的、自然的或人造的“存在痕迹”;并在她自己那块尚且空白、等待展开的生命画布上,用她可能掌握的任何方式(绘画,书写,思考,甚至仅仅是专注地生活),留下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或深或浅、或笨拙或偶尔灵光闪现的笔触与印记。这些笔触本身,就是她对那份托付的最好回答,也是她自身存在价值的朴素证明。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早已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天空彻底变成了深邃的、天鹅绒般的墨蓝色。星辰更加繁多,像一把被随意撒落的钻石,在无垠的黑暗中冷静地闪烁着。城市的灯火也达到了最密集、最璀璨的时刻,连成一片温暖而辉煌的光之海洋,与天上那条横跨天际的、清冷的星河遥相呼应,构成了天地间一场无声而壮丽的对话。

      卿竹阮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这繁星与灯海交织、自然与人文并存的浩瀚景象,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澄澈感知,烙印在记忆的最深处。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留恋,沿着来时的楼梯,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下去。

      楼梯间里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声,忠诚地一层层亮起昏黄的光,照亮她脚下狭窄的台阶,又在她经过后,一层层悄然熄灭,重归黑暗。

      她的脚步很轻,落在水泥台阶上几乎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内在的、新生的稳定感。

      心里那张在暴雨洗刷后、于寂静晴空下刚刚显露出最初雏形的、属于她自己的“生命星图”,似乎就在这个仰望与内省的傍晚,又被勾勒出了几条更清晰、更坚定的连接线,定位了几颗更明亮、更不可或缺的基准星辰。

      而她知道,绘制这张星图的漫长夜晚,以及随后必然到来的、充满未知的白昼,才刚刚开始。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无论前路是晴是雨,是明是暗,她已握紧了自己那支或许还不够锋利、却无比真实的“笔”,并且,看清了第一片需要描绘的、属于她自己灵魂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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