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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归途与岔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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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校日的公交车,载着卿竹阮驶向那个熟悉而又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的校园。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暑假里那些懒散的、带着家庭油烟味的、混杂着隐秘内心风暴的日子,被迅速抛在身后。空气里再次弥漫起属于新学年的、混合着新书本油墨、浆洗校服和少年人体热的特殊气息。
她回到宿舍。房间空荡,灰尘在午后的阳光中静静飞舞。室友们还没到。她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走到衣柜前。
那个深褐色的硬纸盒还在原地,被冬衣覆盖着。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掌隔着衣物,感受了一下它坚硬而沉默的存在,仿佛在进行一种无声的确认。然后,她将带来的压缩袋(装着《回响》和速写本)放进了书桌抽屉。陶俑与画作,再次被分隔在两个不同的物理空间,也像征性地分隔在她内心不同的功能区域——一个是极端的、他人痛苦的具象凝结,是她需要保持距离去理解的“参照物”;另一个是她自己探索与表达的记录,是她需要继续前行的“工具箱”。
整理好床铺和书桌,她走到窗边。楼下的梧桐树依旧浓绿,但叶尖已隐约透出一点疲惫的黄。蝉鸣依旧喧嚣,但已不像盛夏时那般歇斯底里,带上了初秋特有的、渐渐力竭的绵长。
高三。这个词语像一块沉重的花岗岩,压在每一个返校生的心头。教室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了。嬉笑打闹声稀少了,课间埋头刷题的身影增多了。黑板上方的倒计时牌换成了崭新的,数字巨大而刺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虑、决心和疲惫的、紧绷的静默。
卿竹阮被这种气氛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投入到了高三的洪流中。课程表排得密不透风,试卷像雪片一样飞来。她的时间被精确地切割成块,分配给各个科目。速写本被彻底锁进了抽屉深处,连同那面小镜子。不是遗忘,而是主动的搁置。她清醒地知道,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她的主要“战场”不在这里。那条关于“观看”与“痕迹”的小径,必须暂时让位于高考这条绝大多数人必经的“主路”。
然而,“暂时让位”并非“彻底放弃”。那种在暑假里厘清的“观看自觉”与“痕迹敏感”,并未消失,而是像呼吸一样,融入了她日常生活的背景之中,以一种更隐秘、更内化的方式运作。
做数学题时,她会无意识地欣赏某个几何图形内部线条与空间构成的精妙平衡,仿佛在解一道无声的视觉谜题。背诵古文时,她会揣摩那些古老文字所描绘的画面与情感,试图在脑海中重构其“痕迹”。甚至在做枯燥的英语完形填空时,她也会留意选项词汇之间细微的语义差别和情感色彩,像在分辨不同色调的灰色。
这些“分心”并不影响她的学习效率,反而让她在高压的重复劳动中,保持了一丝精神上的弹性和新鲜感。她像在枯燥的沙漠行军途中,依然保持着对脚下沙粒形状、远处光影变化、空气中湿度差异的敏感。这敏感本身,就成了她的“水源”。
关于清霁染的消息,再次沉入一片广袤的寂静。那个“暂时稳定”的状态,似乎还在延续,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像悬停在远方的、静止的云。卿竹阮没有试图去打听。她知道,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此刻最好的消息。那份沉重的托付——“你替我……看”——在她心中,已转化为一种持续的、内在的注视姿态,不再需要外部的印证或刺激来维持。
九月初的一个周末,学校破例没有补课。下午,卿竹阮独自在教室里自习。阳光斜射进来,将桌椅的影子拉得很长。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自己均匀的呼吸。
忽然,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
卿竹阮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去。
来人身材高挑清瘦,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他看起来大约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眼神温和却带着一种洞察的锐利。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即便随意垂在身侧,也透着一种常年与画笔、刻刀打交道所特有的稳定与敏感。
卿竹阮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人似乎也没料到教室里有人,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卿竹阮身上,仔细地打量了她片刻,然后,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笑。
“同学,打扰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平缓而清晰的语调,“请问,你是高二……哦不,现在是高三了,你是高三三班的卿竹阮同学吗?”
卿竹阮心中一震。他认识自己?
“我是。”她站起身,有些拘谨地回答。
那人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来。他的步伐很稳,目光在教室里缓缓扫过,似乎在重温什么旧日记忆。最后,他的视线停在了靠窗那个空了很久的、曾经属于清霁染的座位上,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怀念,有惋惜,或许还有更深的东西。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卿竹阮。
“我叫李振华。”他自我介绍道,语气平淡。
李振华?那个给她写了反馈、据说已经调走的美术老师?
卿竹阮瞬间明白了那种眼熟感从何而来。她曾在校园宣传栏的优秀教师介绍里,看到过他的照片。
“李老师……您好。”她连忙恭敬地问好,心里却满是疑惑。他不是调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特意来找她?
“不用紧张。”李振华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走到讲台边,随意地倚靠着,“我今天回学校办点手续,顺便……想来看看。”他的目光又一次飘向那个空座位,停顿了一下,“也顺便,想找你聊几句。”
找我?聊几句?卿竹阮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李振华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暑假前艺术节那幅《回响》,是你画的?”
“……是的。”卿竹阮低声承认,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画得不错。”李振华的语气依旧平淡,但“不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似乎比寻常的赞美更有分量,“尤其是对黑白灰的控制,和那种……破而后立的勇气。”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深远,“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教室里仿佛瞬间被那个名字无声地填满了。空气都变得沉滞起来。
卿竹阮屏住呼吸,等待着他下面的话。
“我听说,清霁染同学以前……指导过你一些?”李振华问,语气很谨慎。
“……是。在美术教室。”卿竹阮简单地回答,不愿多说细节。
李振华点了点头,仿佛印证了什么。“难怪。”他轻声说,“那幅画里,有她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你自己的东西。那种笨拙的、不管不顾的劲儿,很像她刚开始的时候。但后面的处理,又不一样。”他看向卿竹阮,眼神里带着专业的审视,“你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还在摸索,这很正常,甚至是好事。过早定型反而是枷锁。”
这些话,像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卿竹阮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状态。她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的震动,同时也有一股暖流——被一个如此专业而权威的眼光,如此认真而平等地对待和评价。
“我……”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要调去省城了,这事你应该也听说了。”李振华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那边的机会更多,对专业发展更有利。但这边……总还有些放不下的东西。”他的目光再次掠过那个空座位,然后回到卿竹阮脸上,“我看了你的画,也简单了解了一下你的情况。今天找你,是想问问你,”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关于画画,关于……这条路。”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如此突然地摆在了卿竹阮面前。在高三刚刚开始、所有人都只盯着分数的时刻,被一位即将离开的、她一直隐隐视为“路标”的老师,如此严肃地询问。
她感到喉咙发干。暑假里的那些思考、那些星图的雏形、那种“观看者”与“痕迹留意者”的自我定位,在这一刻纷至沓来,却又显得如此抽象和不成熟,难以宣之于口。
“我……我不知道。”她最终选择了最诚实的回答,声音有些干涩,“高三了,大家都在准备高考。我……可能也得先顾好这个。”她顿了顿,鼓起勇气补充道,“但我……喜欢看东西,也喜欢试着画下来。可能……不会成为专业画家,但……不想丢掉。”
李振华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失望或不耐烦的表情,反而像是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甚至带着一丝理解和赞许。
“很好。”他说,语气缓和下来,“‘不想丢掉’,这四个字很重要。比喊着要当艺术家,却不知道为何要画的人,强得多。”
他直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开始泛黄的梧桐树叶。“艺术这条路,很窄,很难,需要天赋,更需要偏执的坚持和一点点运气。不是每个人都能走,也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走。”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卿竹阮,“但‘观看’和‘表达’,是每个人生命里都可能需要的东西。它们能让你的世界更丰富,让你的内心更清醒。清霁染她……”他提到这个名字时,声音微微低沉了一下,“她在这条路上,走得比大多数人都远,也……更艰难。她能影响到你,是你们的缘分。但你要记住,她的路是她的,你的路,必须是你自己走出来。”
他走到卿竹阮面前,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素白的名片,递给她。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到了省城也会用。虽然我离开了学校,但如果你以后在画画上,或者……在任何需要用到‘观看’和‘表达’的事情上,遇到了困惑,或者有想让我看看的东西,可以随时联系我。”他的语气诚恳而毫无客套,“不一定能帮上大忙,但至少,可以作为一个……还算合格的读者,或者讨论者。”
卿竹阮双手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名片。上面只有简单的名字、头衔(现在可能已经过时了)和一个邮箱地址、一个手机号码。纸质温润。
“谢谢您,李老师。”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振华摆了摆手。“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些可能性,因为我的离开,或者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就无声无息地熄灭了。”他的目光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投向那个靠窗的空位,声音轻得像叹息,“已经熄灭了一盏足够亮的灯……至少,别让可能的小火星,也轻易被风吹灭。”
他收回目光,对卿竹阮点了点头。“好了,不耽误你学习了。高三加油。记住,高考很重要,但它不是全部。保护好你心里那点‘不想丢掉’的东西。”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像来时一样,步伐稳定地走出了教室,轻轻带上了门。
教室里恢复了寂静。阳光移动了一点点,照在卿竹阮手中的那张名片上,白底黑字,清晰无比。
她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李振华的出现和离开,像一场短暂而精准的插曲。他带来了来自专业领域的最后一次直接肯定与指引,也带来了关于清霁染的、无言而沉重的提及。更重要的是,他亲手将一张通往“可能”的、极其微小的通行证,递到了她手中,并明确告诉她:路在你脚下,怎么走,是你自己的事,但至少,你还可以问。
窗外的梧桐叶,在秋风中轻轻摇曳。
卿竹阮将名片仔细地夹进了常用的英语词典里(一个她每天都会翻看的地方),然后坐回座位,重新摊开了眼前的数学习题册。
笔尖落下,开始演算。
但她的心里,那个刚刚因为高三压力而略显模糊的星图雏形,似乎因为这张名片的到来,而被重新点亮、加固了一颗关键的、名为“指引可能”的星辰。
她知道,前路的主干道依然是高考,布满荆棘与岔路。
但至少,在某个看不见的平行维度里,那条关于“观看”与“痕迹”的小径,并未被彻底封闭。它依然在那里,静静地延伸,等待着她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或许会再次踏上,并走得更远。
而归途与岔路,从来都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
有时候,它们只是同一段漫长旅程中,不同侧面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