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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冻土与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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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绚烂如同最后的狂欢,在几场迅疾的冷雨和骤然降温后,迅速褪色、凋零。枫叶的红焰燃尽,化为泥泞地面上一片片湿漉漉的、黯淡的褐斑;银杏的金毯被寒风卷走,只剩下光秃秃的、指向灰白天空的嶙峋枝干。冬天以一种不容分说的姿态,接管了校园。空气变得干冷锐利,呼吸间带出白汽,阳光即便出现,也失去了温度,苍白地斜照在建筑物冰冷的外墙上。
高三的节奏并未因季节的更迭而有丝毫放缓,反而像上紧了发条的机器,进入了更高速、更单调的运转。一模、二模……各种名目的模拟考试接踵而至,成绩单上的数字和排名如同冰层上不断开裂又冻结的纹路,牵动着每一根紧绷的神经。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过度供暖的干燥热气、速溶咖啡的焦苦、以及年轻躯体因长期伏案而产生的、隐隐的酸涩气息。说话声都自觉压低,讨论的永远是与题目和分数相关的内容,仿佛其他一切话题都成了不合时宜的奢侈。
卿竹阮将自己更深地埋入这片由试卷和参考书构成的“冻土”之下。她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高效地处理着输入的知识点,产出尽可能正确的答案。那种在秋日里还能偶尔捕捉的、关于光影与落叶的“知觉切片”,在冬季刺骨的寒风和几乎全天候的室内学习中,变得愈发稀少和模糊。感官似乎被“有用”与“无用”的筛子自动过滤,只留下与解题相关的信息通道保持畅通。她感到自己的内在世界,也正在被这种高度实用主义的学习模式,一点点地“冻结”和“板结”——情感变得钝感,想象力被迫休眠,对美与细节的敏感度被有意无意地压制。这是一种必要的代价,为了在高考的冰原上跋涉而不至于立刻冻僵或滑倒。
然而,即便在最坚硬的冻土层下,也总存在着一些极其微弱的、不被察觉的生命活动或热量传递。对卿竹阮而言,这种“地下活动”就表现为一种近乎本能的、对 “秩序感”与“形式美” 的无意识追寻与转移。
当她被复杂的物理电路图或化学分子结构式搞得头晕目眩时,会忽然被其中展现出的、逻辑严密、对称和谐的几何美感所吸引,暂时忘却了题目的难度,只是纯粹欣赏那些线条、节点、符号所构成的、充满理性和智慧之美的抽象图案。她会无意识地用指尖在草稿纸上临摹某个特别优美的电路回路,或是一个苯环的六边形结构,仿佛那不是知识难点,而是一幅有待临摹的精妙素描。
在背诵那些佶屈聱牙的文言文或长篇累牍的政治原理时,她会不由自主地去留意文本内在的节奏与韵律。骈文的工整对仗,史传的叙事起承,甚至政治术语那刻板而有力的排比句式,在她耳中都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语言本身的“建筑感”或“音乐性”。她会在心里默默打拍子,感受文气如何通过字词的组合与推进而积聚、释放,仿佛在解析一首无声的交响乐。
甚至,在做那些最枯燥的英语完形填空或阅读理解时,她也会下意识地去“欣赏”正确选项与上下文之间那种严丝合缝的逻辑契合度,或是某个精妙比喻所带来的、瞬间照亮晦涩段落的“意象闪光”。语言作为符号系统所展现出的精确性与创造性,本身就成了她疲惫大脑的一种另类“美学慰藉”。
这些发现与转移,并未直接帮助她提高分数,甚至偶尔会让她因“走神”而耽误宝贵的解题时间。但她无法完全抑制这种本能。这就像在冰封的河面下,依然有暗流按照自己的节律缓慢涌动;在冻土深处,仍有细小的根系在休眠中做着春天的梦。它们是她内在那个“观看者”与“形式敏感者”在极端环境下的适应性变异,是将对色彩、线条、光影的敏感,迁移到了对逻辑结构、语言节奏、符号秩序的感知上。这是一种无声的、坚忍的自我保存。
那扇在秋日里被她偶然发现的、带有田字格和发光草籽的破窗意象,也并未被完全遗忘。它像一个被冰封在记忆深处的、清晰的琥珀标本。在某个晚自习后、独自走回宿舍的寒冷夜晚,呵出的白气在路灯下迅速消散时,那个意象会突然跃入脑海:规整的、破败的窗格,象征框架与限制;角落里的发光草籽,象征在限制中依然倔强的生命与希望。这意象与她此刻身处的高三“格子”(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产生了冰冷的共鸣。她感到自己就像是那株野草,被禁锢在名为“高考”的、巨大而无形的田字格窗后,所有的能量都必须用于在冻土中扎下尽可能深的根,吸收有限的养分(知识),以期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高考后),能结出那微弱的、属于自己的“发光草籽”(一个还算满意的结果,以及……或许能重新展开的、关于“观看”的未来)。
这个联想并非鼓励,也非安慰,更像一种冷峻的认清现实。它让她更清晰地看到自身处境的本质,从而少了一些无谓的抱怨与幻想,多了一份沉静的、近乎认命的坚持。就像那株野草不会抱怨窗户的破败和角落的贫瘠,它只是利用每一缕能透进来的微光,每一滴能渗进来的水汽,活下去,并留下痕迹。
关于清霁染,依旧没有任何新消息传来。那个“暂时稳定”的状态,似乎也进入了某种“冬季”,沉默而漫长。卿竹阮偶尔会想,在北方更严寒的北京,在那间充满了消毒水和仪器声的病房里,清霁染正在经历着怎样的冬天?是否也像她一样,感官被迫收缩,专注于最核心的生存之战——与疼痛、与衰竭、与药物副作用的战斗?是否也有一扇“窗”,哪怕是病房的窗户,能让她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冬日天空,或是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而那株在她心中象征着清霁染的“植物”(或许是那奇特的枯叶所属的物种),是否也在某种看不见的冻土下,进行着极其缓慢而艰难的代谢,维系着那一点点“没灭的星”般的光亮?
这些思绪没有答案,只会带来更深的寒意和无力感。她学会了不再过多地沉溺其中,只是将它们作为那幅宏大的“存在痕迹”画卷中,一块色调最为寒冷、也最为凝滞的区域,予以默默的、遥远的致意。
十二月初,一场真正的寒流南下,气温骤降至零度以下。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落下今冬的第一场雪。校园里的水管包裹上了厚厚的保温材料,学生们都穿上了臃肿的羽绒服,行动迟缓,呵气成霜。
一个周三的清晨,天还没完全亮透,卿竹阮因为值日,不得不提前来到空无一人的教室开窗通风。冰冷刺骨的空气瞬间涌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搓着冻得发红的手,走到窗边,望向外面依旧昏暗的校园。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教学楼侧面、靠近小路旁的一小片冰凌吸引了。
那是头天夜里气温极低时,从楼顶排水管滴落的水凝结而成的。不是那种壮观的大冰柱,而是无数细小的、参差不齐的冰锥和冰片,密密麻麻地悬挂在排水管边缘和下方灌木丛枯枝上,像一片突然降临的、水晶般的微型森林。此刻,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般的青灰色光亮,这光亮还不足以照亮大地,却恰好以一个极低的角度,斜斜地、几乎平行地掠过这片冰凌阵的边缘。
奇迹发生了。
那些原本透明无色的、杂乱冰冷的冰凌,在那一线极其微弱、近乎不存在的光的照射下,集体折射出了一道道细如发丝、却清晰无比的、七彩的虹光。不是一道完整的彩虹,而是无数道破碎的、闪烁不定的、如同钻石火彩般跳跃的彩色光丝,随着她视线的轻微移动和天际光线的极其缓慢的变化,这些光丝也在微妙地变幻、明灭、流转,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精灵,在这片冰冷的微型森林里,用最纤细的光之笔,演奏着一场静默而华丽的、转瞬即逝的色彩交响曲。
这片景象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随着天色渐亮,那特殊的角度消失,光线的质量改变,那些神奇的彩色光丝便如同被魔法收回般,倏然隐去,冰凌恢复了它们冰冷、透明、毫无生气的本来面目。
但那一分钟,却像一道极其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卿竹阮整个冬天以来,因高压力、重复学习而逐渐“冻结”和“钝化”的感官外壳。
她呆呆地站在冰冷的窗前,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即将开始的一天课程,忘记了所有的公式和单词。脑海里只剩下那片冰凌折射出的、破碎而绚烂的、无声流淌的虹光。
那不是什么伟大的艺术,不是精心构思的画面。那是自然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最严酷的条件下、利用最廉价的材料(水和寒冷)、借助最偶然的光线角度,创造出的一个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美之奇迹。它如此微小,如此短暂,如此依赖于无数巧合的叠加,却又如此真实,如此强烈,如此……免费。
就在这一刻,她感到内心深处那片被“冻土”覆盖的区域,某个地方,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或者说是一种解冻的震颤,从那个被冰凌虹光击中的点,缓缓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那是对“美”本身最直接、最本能的震撼与复苏。
那是对“观看”这个动作,在最绝望的环境里(寒冬、凌晨、高压)依然能捕获奇迹的、一次无声的确证。
那道光,虽然转瞬即逝,却像一颗被投入冻土深处的、带着温度的种子。它可能不会立刻发芽,但它证明了,即使在最深的冬天,光依然存在,并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等待着被看见的眼睛。
上课铃声骤然响起,将她从凝滞中惊醒。她连忙关上窗户,教室里开始涌入带着寒气的同学们,喧闹声渐起。
她坐回自己的座位,拿出课本,手指依然冰凉。
但她的眼底,却残留着一丝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冰冷的虹彩。
那是在这个高三冬季的冻土之下,悄然出现的第一缕,关于色彩、关于光、关于“观看”本身之意义的——微光。
虽然它如此微弱,如此短暂。
但确确实实,曾在那里闪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