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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枫叶与窗格 ...

  •   李振华老师的短暂造访,像一枚投入深潭的楔子,稳固了卿竹阮心中那幅正在勾勒的星图的某个关键支点。那张朴素的名片,被她妥善收藏,成了一个沉默的、却充满可能性的锚——它意味着那条关于“观看”与“表达”的小径,并未因师长的离去而被彻底切断,在遥远的省城,依然存在着一个可以被仰望、甚至(或许)可以被叩问的路标。
      高三的日子以不容置疑的密度和速度向前碾压。每一天都像被复印机精准复制:晨读、上课、测验、晚自习、熄灯。倒计时牌上的数字无情地递减,像沙漏中越来越少的沙,无声地制造着紧迫的焦虑。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咖啡、风油精和疲惫汗水混合的气味。卿竹阮将自己尽可能彻底地投入这场全民竞逐的洪流中,像一名熟练的潜水员,调整呼吸,屏蔽杂音,朝着那个名为“高考”的既定深度下潜。
      然而,即便在最深的水下,她依然保留着一丝感知水压变化、光线流转的神经末梢的清醒。那种在暑假里厘清并内化的 “背景式观看” ,此刻成了她高压生存中的微小救赎。它不再表现为具体的绘画行为,而是化为一种更精微的、无处不在的 “知觉切片” 。
      她会注意到,秋日清晨的阳光穿过教室窗玻璃上凝结的薄薄水汽时,会折射出极其短暂而微弱的、虹彩般的七色光晕,像一声叹息般转瞬即逝。她会留意到,同桌女生在解不出难题时,会无意识地将铅笔尾端的橡皮在桌面上轻轻、反复地叩击,发出一种规律而焦躁的“笃笃”声,与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形成奇异的二重奏。她会在食堂排队时,观察前面同学后颈衣领处露出的、一小片被晒成健康小麦色的皮肤,与周围未暴露部分的肤色形成的柔和渐变,那是一种生命被季节和阳光缓慢雕刻的痕迹。甚至,在做那些似乎无穷无尽的阅读理解时,她也会下意识地去“看”文字背后隐含的画面与情绪色彩,将抽象的段落还原为具体的感官印象,仿佛在脑海中为那些文字绘制无声的插图。
      这些“知觉切片”是零碎的、即时的、不追求意义的。它们不构成作品,不指向任何宏大叙事,仅仅是她的感官在与世界持续接触中,留下的极其私密的、瞬息万变的“触觉印记”。它们像深海潜航者在幽暗水底偶然瞥见的、自身氧气瓶释放的、一串串向上飘升的银色气泡,微小,却证明着呼吸的存在,以及与上方那个广阔世界之间,尚未断绝的、脆弱而珍贵的联系。
      那本速写本和那面小镜子,依然沉睡在抽屉深处。她不再感到将它们束之高阁是一种背叛或放弃。她视之为一种战略性的“休眠”。就像植物在严冬将生命力收缩回根系和种子,等待合适的季节再萌发。她知道自己此刻的主要能量必须分配给另一套生存与竞争系统(高考),但心底那个关于“观看”与“痕迹”的根系,并未死去,只是在以更隐蔽、更内化的方式,默默吸收着来自日常经验的、或许杂乱却源源不断的养分。
      关于清霁染的消息,依旧是一片广袤的、令人心悬的寂静。“暂时稳定”这个状态,像一片凝固在远方的、薄而脆的冰层,不知其下是渐暖的活水,还是更深的严寒。卿竹阮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电话里那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想起“疼”字背后无法想象的磨砺,想起“像没灭的星”那个倔强而诗意的比喻。这些记忆片段会带来一阵尖锐的心悸和深切的无力感,但她已学会不让自己沉溺其中。她会将它们视为那幅宏大“存在痕迹”画卷中,一块色调异常浓烈沉郁、却已然成为定格的区域。她无法修改那块区域的画面,只能带着对作画者全部的敬意与悲悯,继续描绘自己这块尚在展开的、色调未定的画布。
      十月底,秋意已深。校园里的枫树和银杏迎来了最绚烂的时刻。枫叶是热烈的红与金红,层层叠叠,像一团团燃烧到生命极致的火焰;银杏则是纯粹而耀眼的明黄,扇形的小叶子在阳光下近乎透明,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在地上铺成一片柔软而灿烂的金色地毯。这过于饱满、近乎哀艳的色彩,与高三教室里沉闷压抑的灰白调子,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一个周六的下午,难得的半天休息。大多数同学选择在教室或宿舍补觉或刷题。卿竹阮却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出了教学楼。
      她没有去艺术楼后的荒地,也没有去任何有明确记忆关联的地方。她只是沿着校园里一条平时很少走的、种满高大法国梧桐的小径,慢慢地走。脚下是厚厚的、干枯卷曲的梧桐落叶,踩上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午后的阳光透过已变得稀疏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不断晃动的光斑。空气清冷干燥,带着落叶腐烂前特有的、微苦的香气。
      她走得很慢,什么也不想,只是让眼睛漫无目的地游移。看阳光如何在粗糙的树皮纹理上跳跃,看一片叶子如何打着旋儿、以不可预测的轨迹最终落定,看远处实验楼红砖墙上爬山虎枯死后留下的、如同褐色血管网般的痕迹。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校园最西侧,靠近围墙的地方。这里有一排老旧的低矮平房,似乎是早年的校办工厂或仓库,如今早已废弃,门窗破损,墙皮剥落,荒草丛生,与校园主体光鲜现代的建筑格格不入,像一片被遗忘的时间孤岛。
      她的目光被其中一扇窗户吸引了。
      那扇窗的木框漆色早已斑驳殆尽,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原色。玻璃残缺不全,剩下的几块也布满蛛网和厚厚的灰尘,几乎不透光。但吸引她的,是窗框本身那极其规整的、由横竖木条构成的田字格结构。每一个“格子”都是大小几乎相同的方形,在下午偏斜的光线下,这些空荡荡的、被灰尘和破损玻璃填满的方格,像无数只沉默的、失去瞳孔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外面这个秋日世界。
      而在其中一个方格的下方,紧贴着窗台内侧(透过破碎的玻璃能看到),居然生长着一小丛极其顽强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草叶细长,边缘带着锯齿,已经枯黄,但在最顶端,却奇迹般地擎着两三穗极其微小、毛茸茸的、银白色的草籽。阳光恰好以一个角度射入那个破碎的方格,照亮了那几穗草籽,让它们在这片灰败、死寂的背景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微弱而执拗的光芒。
      这个景象——规整而破败的窗格,空洞的“眼睛”,以及方格角落里那一点顽强的、发着光的生命痕迹——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了卿竹阮。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了很久。仿佛那不是一扇废弃仓库的破窗,而是一幅为她量身定制的、充满隐喻的静物画,或者说,是一则关于“存在”、“痕迹”、“框架”与“生命力”的、无声的视觉寓言。
      那些规整的方格,像不像人生中那些既定的、难以逾越的框架与格子?年级、班级、分数、排名、未来的专业选择、社会的期待……每个人都活在这样或那样的“格子”里。有些格子光鲜亮丽(如教学楼),有些格子破败废弃(如眼前这排平房)。清霁染曾经试图挣脱艺术与生命的某些常规“格子”,却最终被困在了疾病这个最残酷的“格子”里。而她自己,此刻不也正身处高三这个巨大的、压力充盈的“格子”之中吗?
      然而,就在这破败的、象征着禁锢与遗忘的窗格内部,在那几乎不可能有生机的角落,却依然有生命(哪怕是最卑微的野草)找到了缝隙,扎下了根,并且在最萧瑟的季节,结出了属于自己的、发着微光的“种子”。那几穗银白色的草籽,不就是“没灭的星”在另一个维度上的显现吗?是生命在绝境中,依然坚持留下自身“存在痕迹”的终极证明。
      这扇窗,这个景象,以一种比她任何一幅画都更直接、更残酷、也更充满希望的方式,向她诉说着什么。
      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将它画下来。不是用笔,此刻她手边什么都没有。而是用眼睛,用记忆,将这一刻的光影、结构、质感、以及那种直击心灵的隐喻感,深深地烙印在脑海的画布上。她知道,即使日后她能用画笔再现这个场景,也永远无法完全复刻此刻这种混合着秋日清冷空气、脚下落叶脆响、内心豁然开朗的复杂“在场”体验。但那份烙印本身,就是一种无法被剥夺的“痕迹”。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窗,那几穗在光中闪烁的草籽,然后,转过身,沿着来路返回。
      脚步依旧缓慢,但心境已截然不同。
      胸中那股因高三重压和未来迷茫而产生的、淤积的沉闷感,似乎被那扇破窗透进来的“光”和景象所携带的“寓言”刺破了一个小口,渗入了一丝清冽而富有深意的空气。
      回到教学楼附近,喧闹的人声和熟悉的紧张感重新包裹了她。但她的眼神里,多了一点之前没有的东西。一种更沉静的、带着距离感的观察力,仿佛她刚刚从那扇“寓言之窗”后,窥见了一丝关于自身处境的、更本质的图景。
      她抬头看了看高三教学楼那些明亮整齐、灯火通明的窗户。那里是无数个正在伏案苦读的身影,是无数个被装在“高考”这个巨大格子里的、年轻而焦灼的生命。
      她又想起远方病房里那个被困在更小、更痛苦“格子”中的人。
      再低头看看自己。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教学楼。
      灯火通明的“格子”里,依然有必须完成的习题,必须背诵的课文,必须面对的竞争。
      但她的心里,多了一扇窗的意象。一扇破败的、布满灰尘的田字格窗,以及其中一个格子里,那几穗在斜阳下,自顾自闪烁着银光的、顽强的草籽。
      她知道,无论未来被装入怎样的“格子”,无论是光鲜还是破败,是宽敞还是逼仄。
      她都要努力做那株能找到缝隙、扎下根、并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结出发光“种子”的野草。
      即使那光芒微弱如星。
      那也是存在过的,不屈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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