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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冬日的访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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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时,卿竹阮的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指尖也冻得有些发麻。但奇怪的是,内心却异常平静——不是麻木,而是一种带着清醒觉知的平静。
宿舍里空无一人。室友们要么还在教室自习,要么去了图书馆。难得的寂静让她松了口气。她脱下厚重的羽绒服挂好,倒了杯热水暖手,然后坐在书桌前。
窗外的天色开始转暗,冬日的黄昏来得早,下午四点多就已经有了暮色。她没开灯,任由房间被渐暗的天光笼罩。那杯热水的温度透过瓷杯传递到掌心,一丝暖意沿着手臂缓慢蔓延。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
是妈妈发来的微信,内容很简单:“阮阮,这周末你爸正好去你们那边出差,明天下午可能会抽空去学校看你。给你带了些吃的和厚衣服。”
卿竹阮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复。
父亲要来看她。
这应该是件高兴的事——自从九月开学以来,她已经三个多月没见到父亲了。平时通电话的次数也不多,每次都是简单的问候和关于学习成绩的询问。但不知为何,这条消息让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一方面,她确实想念父亲。想念他宽厚的手掌拍在肩上的感觉,想念他不太会表达但总是默默付出的关心。可另一方面,高三的压力、清霁染的病情、自己内心的挣扎……所有这些她都难以启齿。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亲关切的询问,不知道该如何假装一切都好。
最终,她只回了句:“好的,知道了。明天下午我在学校。”
消息发送出去后,她放下手机,望向窗外渐浓的暮色。
第二天是周日,上午照例有补课。卿竹阮坐在教室里,心思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下午的见面。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分析着古文,她却在本子边缘无意识地画着窗格——一个又一个的田字格,有些规整,有些扭曲,有些中间长出了细小的植物。
“卿竹阮,”同桌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老师刚才看了你一眼。”
她猛地回过神,收起本子,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午饭后,她回到宿舍换下了校服,穿上了自己的毛衣和外套。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时,她注意到自己的眼神——依然疲惫,但似乎比前些日子多了一丝沉静。是昨天那扇破窗给她的启示吗?还是那些“视觉深呼吸”的累积效果?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地点在学校正门。卿竹阮提前十分钟到达,站在校门口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等待。
冬日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校门口偶尔有学生进出,大多是出去采购生活用品或短暂放风的住校生。卿竹阮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踏出过校门了——自从清霁染生病,自从自己陷入那种“冻结”状态。
两点整,一辆熟悉的灰色轿车缓缓停在校门外。
车门打开,父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
卿建平比三个月前看起来似乎瘦了一些,鬓角的白发也多了几根。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呢子大衣,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就很沉的旅行袋和一只纸箱。看到女儿,他脸上立刻露出笑容,那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但更多的是见到女儿的欣喜。
“阮阮!”他快步走过来。
“爸。”卿竹阮迎上去。
父亲放下手中的东西,仔细打量着她:“瘦了。是不是学习太累了?吃饭怎么样?”
“还好。”卿竹阮轻声回答,接过父亲手中的纸箱,“这个是给我的吗?”
“对,你妈给你装了好多吃的,说高三费脑子,要补补。”父亲又提起旅行袋,“这里面是厚衣服,你妈说天气预报这几天又要降温。”
父女俩一时沉默,站在校门口的寒风中,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微妙的尴尬在两人之间弥漫——太久不见的亲人,想要表达关心,却不知从何说起。
“找个地方坐坐吧?”最后还是父亲打破了沉默,“我车里有保温杯,带了热茶。你们学校附近有没有安静点的地方?”
卿竹阮想了想:“学校后面有个小公园,平时人不多。”
“那就去那儿。”
父亲重新提起东西放回车上,卿竹阮跟学校保安说明情况后,两人步行前往那个小公园。
公园很小,只有几条长椅和几棵光秃秃的树。冬日的午后,这里几乎没有人。他们选了一张有阳光的长椅坐下,父亲从车里拿来保温杯和两个纸杯,倒出还冒着热气的茶。
“你妈特意泡的枸杞红枣茶,说补气血。”父亲递给她一杯。
卿竹阮接过,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小口啜饮,甜中带一丝药香,确实是母亲会准备的东西。
“学习压力大吗?”父亲终于切入正题,语气小心。
“还行。”卿竹阮的标准回答。
父亲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阮阮,爸爸知道高三不容易。你妈每次打电话都担心你压力太大。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这个问题比卿竹阮预想的要直接。她握着纸杯,感受着茶水的温度,一时语塞。
感觉怎么样?
如果如实回答,她应该说:我感觉像被困在冰层里,感官麻木,每天都像在重复同一天;我感觉焦虑,为清霁染的病,为不确定的未来;我感觉自己在慢慢失去某些重要的东西,却又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
但她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就那样吧,大家都一样。”
父亲点点头,没有追问。他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个月的零花钱,你妈让我多给一点,说你想买什么就买,别省着。”
卿竹阮接过,信封很厚。她知道父母的经济状况并不宽裕,父亲的生意这几年一直不太顺利。
“爸,其实不用这么多……”
“拿着吧。”父亲打断她,“你现在是关键时期,营养要跟上,该买的书就买,该上的补习班就上。钱的事你不用操心。”
卿竹阮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信封。牛皮纸的质感粗糙而熟悉。
又是一阵沉默。冬日的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音。远处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忽远忽近。
“清霁染那孩子……”父亲忽然开口,“你妈妈说她病情稳定了?”
提到清霁染,卿竹阮的心一紧:“嗯,暂时稳定。但还在医院。”
“你经常和她联系吗?”
“每天。”卿竹阮轻声说,“发信息。她精神好的时候会回。”
父亲叹了口气:“那孩子也不容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多鼓励她,但也别让自己太受影响。你自己的学业最重要。”
这话说得很实际,也很父母。卿竹阮知道父亲是关心她,但心中仍不免升起一丝抵触——为什么总要权衡?为什么关心一个人就一定会“影响”自己?这种二分法让她感到不适。
但她没说出来,只是点点头。
“对了,”父亲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你最近……还在画画吗?”
这个问题让卿竹阮愣住了。她抬起头,看向父亲。
父亲的脸上有她读不懂的复杂表情——有关切,有犹豫,还有一丝……愧疚?
“怎么突然问这个?”她轻声反问。
父亲移开视线,看向公园里枯黄的草坪:“上次回家整理东西,看到你以前画的那些画了。你妈妈收在柜子里,都好好的。”
卿竹阮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些画——她初中时画的水彩,高中初期画的素描,还有无数张速写本上的涂鸦。她已经很久没想起它们了,甚至以为自己早已将它们遗忘。
“画得挺好的。”父亲继续说,声音有些低沉,“我记得你小时候,一画就能画好几个小时,叫吃饭都不理人。”
记忆的闸门被轻轻推开。卿竹阮想起了那些午后——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画纸上,颜料在水中晕开的瞬间,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那时的她,眼睛里只有形状、色彩、光影,世界简单而纯粹。
“那是以前的事了。”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的,“现在没时间。”
父亲转过头看她:“阮阮,爸爸知道……当初让你放弃美术班,你心里有怨气。”
卿竹阮的手指收紧,纸杯被捏得微微变形。
“那时候我和你妈觉得,走艺术这条路太不稳定,风险太大。我们这样的家庭,供不起一个可能没有‘出路’的梦想。”父亲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们只希望你安安稳稳,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这样最保险。”
这些话,卿竹阮其实早已明白。父母的决定,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并没有错。普通家庭的孩子,确实承担不起试错的成本。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所以她没有闹,没有争,只是安静地接受了安排,转身投入了理科的海洋。
但有些东西,不是明白了道理就能放下的。
“我没怨气。”她说,这是实话——怨气需要能量,而她早已没有那份力气了。
父亲看着她,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这次来看你之前,我见了你高中的美术老师,王老师。”
卿竹阮猛地抬头。
“我去学校办点事,正好遇到她。她问起你,说……很可惜。”父亲停顿了一下,“她说你很有天赋,观察力和表现力都超出同龄人。她还说,如果你现在还想走这条路,她可以帮忙联系考前培训……”
“爸,”卿竹阮打断他,声音有些颤抖,“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还有半年就高考了。”
“我知道,我知道。”父亲连忙说,“我不是说要你现在改方向。只是……王老师说,如果你还想画,任何时候都可以画。她说,艺术不一定要成为职业,也可以只是……一种活着的方式。”
卿竹阮愣住了。
一种活着的方式。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心中的那片冰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父亲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本素描本和一套铅笔,递给她:“王老师让我带给你的。她说,如果你什么时候想画了,就用这个。”
卿竹阮看着那本素雅的素描本——米白色的封面,质地优良的纸张,还有那排熟悉的铅笔,从2H到6B,齐全得令人心痛。
她没有立刻去接。
“爸,”她轻声问,“为什么现在给我这个?”
父亲沉默了很久。冬日的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些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深。
“因为上次回家,看到你那些画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女儿的眼睛,以前是会发光的。现在……好像不那么亮了。”
卿竹阮感到眼眶一热。
她迅速低下头,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眼中的湿润。
“我和你妈,可能做错了一些决定。”父亲继续说,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我们总想给你最好的,却忘了问什么才是你真正需要的。我们以为保护好你,让你走最稳妥的路,就是爱你。但现在我想,也许爱一个人,也应该包括……让她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哪怕那有风险。”
这些话太重了,卿竹阮一时不知该如何承受。
她伸出手,接过素描本和铅笔。本子的封面光滑而冰凉,铅笔整齐排列,像一队等待检阅的士兵。
“我没有怪你们。”她最终说,“真的。”
“我知道。”父亲的声音温和下来,“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也许……太懂事了。”
父女俩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喝着渐渐变凉的茶。阳光继续西斜,影子越拉越长。
“时间不早了,”父亲看了看表,“我还要赶火车回去。你回学校吧,别耽误晚自习。”
卿竹阮点点头,和父亲一起站起身。
走回校门的路上,父亲忽然说:“阮阮,那本素描本,你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收着。不用有压力。爸爸只是希望……你能给自己留一点空间,哪怕很小的一点。”
在校门口分别时,父亲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她的头:“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随时给家里打电话。”
“嗯。爸你也注意身体,别太累。”
目送父亲的车驶远,卿竹阮抱着那箱吃的和装衣服的旅行袋,手里还攥着那本素描本,慢慢走回宿舍。
一路上,她感觉手中的素描本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比纸张和铅笔更重的东西——有过去的遗憾,有现在的困惑,还有父亲那份迟来的理解与放手。
回到宿舍,她把东西放好,坐在桌前,盯着那本素描本看了很久。
最终,她没有打开它。
她把它放进了柜子最里面,和清霁染送她的那本《视觉艺术心理学》放在一起。
有些门,一旦打开,可能需要付出她此刻无法承受的代价。
但至少,她知道那扇门还在那里。
而父亲,用他笨拙的方式,为她留下了一把钥匙。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卿竹阮打开台灯,摊开作业本。
灯光下,她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她注意到影子的轮廓——肩膀微微前倾,那是长期伏案的姿势;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手中的笔在纸上移动时,影子也随之晃动。
她看着那个影子,忽然想起了昨天那扇破窗,想起了光如何与物体相互作用,创造出无限变化的视觉现象。
也许,人也一样。
在不同的光线下,在不同的角度中,呈现出不同的样貌。
而她,正在学习如何观看——观看世界,观看他人,也观看自己。
台灯的光温暖而恒定,在这个冬日的夜晚,像一个小小的、私密的太阳。
卿竹阮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开始写作业。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