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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素描本的重量 ...

  •   接下来的几天,素描本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静静躺在卿竹阮的柜子深处。
      她知道自己放进去的位置——就在那件冬天很少穿的厚毛衣下面,与清霁染送的书并排。每次开柜拿东西时,眼角余光总能瞥见柜子深处那个米白色的轮廓。她没有刻意回避,但也没有特意去看它,就像对待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友,保持着一种谨慎的距离。
      课业一如既往地繁重。十二月下旬,各科陆续进入期末复习阶段,模拟考试的频率也增加了。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虑与麻木的气息——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重复着听课、做题、考试、对答案的循环。
      卿竹阮依然坚持着她的“视觉深呼吸”。
      这项小小的练习已经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像呼吸一样自然。她不再需要刻意提醒自己去做,感官会自动捕捉那些具有形式美感的瞬间:
      ·课间,前桌女生低头记笔记时,马尾辫在颈后随着书写动作轻微摆动的弧度;
      ·数学老师画几何图形时,粉笔在黑板上划出的、近乎完美的圆;
      ·午餐时,不锈钢餐盘里番茄炒蛋的橙红与米饭的洁白形成的色彩对比;
      ·晚自习前,窗外最后一线天光消失时,天空从深蓝过渡到墨黑的渐变层次。
      这些瞬间依然短暂,依然不产生任何实际作品。但它们像细小的营养液滴,持续不断地滴入她内心那片干涸的土壤。她开始能区分不同时刻光线的质感——晨光清冽,午光明亮,黄昏的光线温柔而怀旧。她开始注意到阴影的丰富性——不是简单的“黑”,而是有冷暖、有深浅、有质感的复杂层次。
      周四下午的体育课,因为天气太冷,改成了室内自由活动。大多数同学选择留在教室自习,卿竹阮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美术教室门口。
      高中部美术教室在教学楼最西侧,平时很少使用。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人。卿竹阮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教室里弥漫着熟悉的颜料和松节油的气味。墙上挂着学生的作品——色彩构成、素描习作、还有一些创意设计。阳光透过大窗户照进来,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画架整齐地排列着,有些上面还夹着未完成的画作。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画作。有些技法稚嫩,但充满了大胆的尝试;有些严谨工整,却缺少生气。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初中时的作品——那时她的画也充满了各种缺点,但每一笔都带着热切的、想要表达的冲动。
      教室后墙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一行字:“观看先于语言。我们总是先观看,然后才能描述。”
      这句话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此刻却像一记重锤,击中了她的心。
      观看先于语言。
      是啊,她这些日子所做的,不正是在恢复“观看”的能力吗?那些“视觉深呼吸”,那些对光线和形式的敏感,都是在重新学习如何“观看”——不带评判,不带目的,仅仅是观看本身。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冬日空旷的操场。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在打篮球,他们的动作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有力。她注意到其中一个穿红色外套的男生,投篮时身体在空中展开的瞬间——手臂的弧线,身体的倾斜,球离开指尖的刹那。那个画面在她脑中定格,像一张清晰的快照。
      她的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动了动,仿佛在握着一支不存在的铅笔。
      如果此刻她有素描本在手,她会画下这个瞬间吗?
      这个问题让她心中一紧。
      她转身离开美术教室,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教室的路上,她经过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校园的主干道,两旁是光秃秃的法桐树。傍晚的阳光以极低的角度射入,将树干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射在路面上,形成一幅抽象的黑白构图。
      卿竹阮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几分钟。
      她注意到影子随着太阳西沉在缓慢移动,注意到不同粗细的树干投射出不同深浅的阴影,注意到树影与水泥路面的质感对比。
      这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看什么?”
      卿竹阮回头,是班长陈宇。他手里抱着一摞作业本,应该是刚从办公室回来。
      “没什么,”她说,“看看影子。”
      陈宇走到她身边,也看向窗外:“确实挺好看的。我以前都没注意过,冬天的树影这么有层次。”
      两人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这不是卿竹阮和陈宇第一次单独相处,但以前大多是讨论班级事务或学习问题。这种纯粹的、无目的的共处,还是第一次。
      “听说你父亲来看你了?”陈宇忽然问。
      卿竹阮点点头:“上周日。”
      “挺好的。我爸妈也说下周要过来,给我送厚被子。”陈宇的语气很随意,像在闲聊,“高三家长都这样,总觉得我们在学校会冻着饿着。”
      卿竹阮轻轻笑了笑。确实如此。
      “对了,”陈宇犹豫了一下,“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这个问题今天第二次被问起。卿竹阮看向他,陈宇的表情很认真,没有敷衍的意思。
      “就那样。”她依然用这个标准回答,但语气比对父亲说时要放松一些。
      陈宇点点头,没有追问。他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其实我有时候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卿竹阮有些惊讶。
      “嗯。你身上有种……安静的力量。”陈宇似乎在斟酌用词,“不像我,总是被各种事情推着走,班级工作、学习、竞赛……有时候感觉自己像个陀螺,一直在转,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转。”
      卿竹阮没想到陈宇会这么说。在大家眼中,班长陈宇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秀,能力出众,目标明确。原来他也会有迷茫的时候。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转。”卿竹阮轻声说。
      陈宇笑了:“至少你承认不知道。我连承认都不敢,好像一旦承认了,就会辜负所有人的期望。”
      这话让卿竹阮心中一动。她想起父亲说的“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也许……太懂事了”。原来不只是她,很多人都在扮演着“懂事”的角色,压抑着自己的困惑与迷茫。
      “我得去送作业了。”陈宇看了看时间,“下次再聊。”
      “好。”
      陈宇离开后,卿竹阮又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太阳完全落山了,树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路灯渐次亮起的人造光线。
      那种光线与自然光完全不同——更均匀,更稳定,但也更单调。
      她想起了那扇破窗,想起了不同光线如何改变一个物体的呈现方式。
      人也一样吧,她想。在不同的环境中,在不同的人面前,我们呈现出不同的样貌。在父母面前是懂事的孩子,在老师面前是努力的学生,在同学面前是安静的同伴。但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或者说,真实本身就是一个动态的过程,由所有这些面向共同构成?
      回到教室时,晚自习已经开始。卿竹阮坐回座位,摊开物理习题集。
      但她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美术教室黑板上的那句话:“观看先于语言。”
      还有陈宇说的:“至少你承认不知道。”
      还有父亲放在她手中的素描本。
      这些碎片在她脑中旋转、碰撞,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的问题:
      如果观看先于语言,那么她这些日子以来的“观看”,最终想要“说”的是什么?
      她不知道。
      但也许,承认“不知道”,本身就是一种开始。
      晚自习结束回到宿舍,卿竹阮打开柜子拿换洗衣服时,目光又一次落在了那个米白色的素描本上。
      这一次,她没有移开视线。
      她伸手,将素描本从柜子里拿了出来。
      本子的重量比想象中要轻,但握在手中却感觉沉甸甸的。她坐到书桌前,台灯的光照亮了米白色的封面。封面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纸张本身的纹理——细小的纤维在光线下呈现出微妙的凹凸感。
      她的手指抚过封面,触感光滑而略带粗糙。
      深呼吸。
      她翻开了第一页。
      空白。
      纯白、干净、等待被填满的空白。
      她想起了初中时用的第一个素描本——比这个小,纸张也没有这么好,但翻开第一页时的心情,和此刻如此相似:期待,紧张,还有一丝面对无限可能的敬畏。
      第二页也是空白。
      第三页,第四页……她快速翻动着,整本都是崭新的空白页,等待着第一笔的落下。
      翻到最后一页时,她停住了。
      那里夹着一张纸条。
      她取出纸条,展开。是父亲的笔迹,字迹工整,一笔一划:
      “阮阮,爸爸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只希望你知道,无论你选择什么路,家永远是你的后盾。累了就回家。爱你的爸爸。”
      纸条很短,但每一个字都像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她将纸条小心地折好,放回素描本的最后一页。
      然后,她翻回第一页。
      从笔袋里拿出一支2B铅笔——不是父亲给的那套专业铅笔,而是她平时写作业用的普通铅笔。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画什么?
      窗外的夜景?台灯的轮廓?自己的手?还是什么都不画,只是感受铅笔与纸张接触的瞬间?
      最终,她没有画任何具象的东西。
      她只是用铅笔,在纸的左上角,轻轻点了一个点。
      很小,很轻,几乎看不见的一个点。
      然后,她在右下角,又点了一个点。
      两个点,遥遥相对,中间是大片的空白。
      她看着这两个点,看了很久。
      它们什么也不是,不代表任何具体事物。但它们确确实实地存在着,打破了纸张原本的纯粹空白。
      就像她心中的那些“视觉深呼吸”瞬间——微小,零碎,不构成完整作品,但它们存在,证明着她的感官仍在运作。
      就像清霁染的病情“暂时稳定”——不是痊愈,但也不是恶化,只是在一个动态平衡中维持着存在。
      就像父亲迟来的理解——不完美,但真实。
      就像她自己——困惑,迷茫,但仍在向前。
      她合上素描本,放回柜子里。
      这一次,她没有把它藏在最深处。而是放在了伸手可及的位置,和日常用品放在一起。
      她不一定会马上使用它,但至少,她允许它存在于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允许那个可能性存在。
      上床睡觉前,她给清霁染发了条信息:“今天打开了一本素描本。只在上面点了两个点。但感觉像是迈出了一小步。”
      几分钟后,清霁染回复了——这段时间以来最快的回复:
      “两个点之间,可以有无数的线。也可以什么都不连,只是两个独立的点。无论哪种,都是开始。为你骄傲。”
      卿竹阮看着屏幕,眼眶微微发热。
      她关掉手机,躺进被窝。
      黑暗中,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两个小小的点。它们在无边的白色背景中,安静地存在着。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很久以后,她会画一条线连接它们。
      也许不会。
      但此刻,它们就在那里。
      这就够了。
      窗外的风声渐弱,冬夜漫长而寂静。
      卿竹阮在睡眠的边缘,模模糊糊地想:解冻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不能急。但只要冰层下还有水流,只要光还在试图穿透,春天就终将到来。
      即使那春天,可能要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被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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