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两点之间的可能 ...
-
素描本的存在,像在卿竹阮原本封闭的内心世界中,打开了一扇小小的气窗。
她没有立刻开始画画——那些空白页依然洁白,除了第一页上那两个微小的铅笔点,再无其他痕迹。但不同之处在于,现在当她感到特别压抑或疲惫时,她会允许自己想象:如果此刻拿起铅笔,我会画什么?
这种想象本身成了一种心理练习。她发现自己开始用一种画家的眼光重新观察世界——不是作为高三学生卿竹阮,而是作为一个潜在的、正在学习观看的人。
比如周一的晨读课,窗外飘起了细雪。不是那种铺天盖地的大雪,而是细密如盐粒的小雪,在灰白色的天空背景中,形成一片朦胧的、向下飘移的点状纹理。卿竹阮看着那片雪,脑海中自动开始分析:如果要用铅笔表现这种质感,应该用什么笔触?是短促的斜线,还是密集的点?雪的密度如何表现?近处的雪粒和远处的雪幕如何区分层次?
她甚至在心里给自己出了个题:如果只能用三种灰度(浅灰、中灰、深灰)来表现这个雪景,该如何分配?
这个“虚拟绘画”的过程让她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它既是一种逃避——从枯燥的课本中暂时抽离,又是一种更深层的参与——用更主动、更创造性的方式与世界互动。
周三午休时,她做了一件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事。
在食堂吃过午饭回教学楼的路上,她经过校园里那片小竹林。冬日的竹林依然苍翠,只是颜色比春夏时深沉许多。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的枯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卿竹阮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拿出手机——不是要拍照,而是打开了备忘录。
她开始用文字描述眼前的场景,不是作为文学描写,而是作为“绘画笔记”:
“竹林冬日午后。主色调:竹叶的墨绿(需混合普蓝+土黄+少许黑),竹竿的黄褐(赭石+熟褐+白)。光斑:偏冷的淡黄(柠檬黄+大量白+微量蓝)。阴影:偏暖的深灰(黑+赭石)。重点:竹叶的排列有节奏感,不是杂乱无章;光斑的形状取决于竹叶间隙,有随机性但也有规律。可尝试用湿画法表现空气湿度,干笔画竹竿纹理。”
写完后,她看着这段文字,自己都觉得惊讶。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色彩知识——也许是初中美术课的记忆被唤醒了,也许是潜意识中一直在积累。
这段笔记她没删,就让它留在备忘录里,像一个秘密的收藏。
下午课间,她收到了清霁染的消息:
“今天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们在一个巨大的白色房间里,墙上挂满了空白的画布。你拿着一支很长的毛笔,在画布上画线——不是图案,只是线,各种各样的线:直线、曲线、螺旋线、断断续续的线。我问你在画什么,你说:’声音的轨迹。’然后我就醒了。”
卿竹阮看着这条消息,陷入沉思。
声音的轨迹。
这个意象击中了她。是啊,为什么绘画一定要表现视觉所见呢?为什么不能表现声音、温度、触感,甚至某种情绪或概念的“轨迹”?
她想起初中时有一次美术课,老师让大家“画音乐”。当时她画的是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用连续的、舒缓的曲线表现旋律的流动,用深浅不一的蓝色和紫色表现那种沉静而略带忧郁的情绪。
那时的她,多么自然地接受了这种跨感官的表达。
现在的她呢?还能那样自由地转换感知模式吗?
她回复清霁染:“那个梦很美。也许我真的该试试画’声音的轨迹’。”
清霁染很快回复:“那就试试。不要想着画’好’,只是画’出来’。”
只是画出来。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在卿竹阮心中回响。
那天晚上自习结束后,她没有立刻回宿舍。等到教室里的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拿出素描本,翻到第二页。
铅笔依然握在手中,但这次,她没有犹豫太久。
她闭上眼睛,开始回想今天听到的各种声音:
·清晨闹钟刺耳的铃声——尖锐,突兀,令人不悦;
·语文老师朗读古文时抑扬顿挫的语调——有节奏,有起伏,像某种古老的吟唱;
·课间同学们嘈杂的交谈声——混乱,重叠,但又充满活力;
·体育课上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规律,有力,带着青春的能量;
·傍晚风吹过光秃树枝的呜咽声——绵长,凄清,属于冬日的孤独。
她选择从最后一种声音开始。
铅笔落在纸上。
第一笔,是一道从左上到右下的、漫长而颤抖的斜线。不是直线,而是有细微波动的曲线,像风在行进中遇到的阻力与改变。
第二笔,在第一条线旁边,画了一条几乎平行的线,但波动的频率不同。
第三笔,第四条……
她画的不再是具象的树枝或风,而是风本身的“感觉”——那种绵长、颤抖、带着寒意和孤独感的质地。
画了七八条这样的线后,她停下来,睁开眼睛。
纸上的线条群看起来抽象、简单,甚至有些笨拙。但它们确实捕捉到了某种东西——不是风的形状,而是风的“性格”。
她在这组线条的右下角,用极小的字标注:“12月21日,晚风的声音。”
然后,她翻到第三页。
这次,她选择了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
这种声音短促、有力、重复。她用短而肯定的垂直线条来表现,每一条线都从纸上端迅速落下,在底端加重,形成一个小小的、有力的点。她画了一组这样的线条,有的密集,有的稀疏,模仿球撞击地面的节奏变化。
画完后,她再次标注:“篮球的节奏。”
当她准备画第三种声音时,教室的门被推开了。
是值日生回来检查门窗。那个男生看到卿竹阮还在,愣了一下:“你还没走啊?”
“马上就走。”卿竹阮迅速合上素描本,收拾书包。
走出教学楼时,她感到一种奇特的兴奋——不是完成作业后的如释重负,而是一种创造的、秘密的喜悦。
虽然她画的只是最简单的线条,虽然那些“声音的轨迹”可能只有她自己能理解,但那种“把不可见之物变得可见”的过程,让她体验到一种久违的力量感。
回宿舍的路上,她注意到自己的脚步比平时轻快。
天空中挂着半轮月亮,清冷的光辉洒在校园里。她抬头看月亮,忽然想到:月光也有声音吗?如果有,那会是什么样的轨迹?
也许是无数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色细点,像最轻柔的雨,从天空缓缓飘落?
她把这个想法记在心里,决定改天尝试画出来。
周四的物理课上,老师讲解波的干涉和衍射。当那些同心圆和明暗相间的条纹出现在黑板上时,卿竹阮忽然意识到:物理学中的波,不正是声音和光的“轨迹”的数学描述吗?
声波、光波、水波……所有的波都在用各自的频率和振幅“绘画”,在时空中留下独特的模式。
这个认知让她对物理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她开始用一种艺术家的眼光看待那些公式和图表——它们不再是枯燥的符号,而是描述宇宙如何“绘画”自身规律的语言。
下课后,她第一次主动去问物理老师问题:“老师,如果我们用不同的颜色来代表声波的不同频率,用亮度来代表振幅,那是不是就能’看到’声音了?”
物理老师惊讶地看着她,然后笑了:“很好的想法。其实这就是声谱图的原理。卿竹阮,你最近对物理的兴趣好像增加了?”
“只是……忽然觉得它很美。”她诚实地说。
“科学和艺术本来就是相通的。”老师说,“很多伟大的科学家都有艺术修养,很多艺术家也懂科学。它们都是人类理解和表达世界的方式。”
这句话让卿竹阮沉思了很久。
她想起清霁染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你不一定要在科学和艺术之间选择,你可以让它们对话。”
也许她一直以来的痛苦,部分来源于这种错误的二分法——要么全力备战高考,要么彻底投身艺术。仿佛它们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能相交。
但真的是这样吗?
那天晚上,她在素描本的第四页,尝试画“物理公式的视觉表达”。
她选择了最简单的简谐振动公式:x = A sin(ωt + φ)。
她没有画坐标系和曲线,而是试图表现这个公式的“感觉”——一种周期性的、平滑的、不断重复又不断变化的运动。
她用铅笔画出柔和的、波浪形的线条,让线条的粗细随着“振幅”A的变化而变化,让波浪的密度随着“角频率”ω的变化而变化。在波浪的某些点上,她加上了一些小小的旋转标记,表示“初相位”φ带来的偏移。
画完后,她看着这个抽象的图像,觉得它既像一个声波,又像一阵风吹过麦田的痕迹,还像某种情感的起伏波动。
她标注:“简谐振动的诗。”
周五放学后,陈宇找到她:“卿竹阮,下周一要开主题班会,关于’压力管理与心理健康’。班主任说希望有同学分享自己的调节方法。你……愿不愿意讲一讲?”
卿竹阮愣住了:“我?我没有什么好方法。”
“我觉得你有。”陈宇认真地说,“我看你最近状态比之前好多了。虽然还是很安静,但那种……怎么说,那种压抑感好像减轻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卿竹阮沉默了。她该怎么说?说自己在进行“视觉深呼吸”?说自己在素描本上画“声音的轨迹”?这些听起来太不“高三”了,太不“实用”了。
“我只是……找到了一些小事情,让自己保持和世界的连接。”她最终选择了一个相对中性的说法。
“那就讲讲这个。”陈宇说,“讲讲如何在不耽误学习的情况下,保持和世界的连接。我觉得很多同学都需要这个。”
卿竹阮犹豫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我试试。”
周末,她开始准备班会的发言。她决定诚实一点,但不过于暴露内心——可以提“观察生活中的小美”,但不提素描本;可以提“转换视角看问题”,但不提那扇破窗的隐喻。
在准备的过程中,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确实有了一些可以分享的东西。那些“视觉深呼吸”,那些对光线和形式的敏感,那些跨感官的想象练习——它们确实帮助她在高压环境中保持了某种平衡。
她把这些方法整理成几个简单的要点:
1. 每天捕捉三个“美”的瞬间(视觉、听觉、甚至触觉)
2. 尝试用不同的感官描述同一事物(比如,雨的声音像什么?雨的气味像什么?)
3. 允许自己有“无用”的时间,做一些纯粹出于兴趣的小事
4. 记住:高三只是人生中的一个阶段,不是全部
写完后,她看着这些要点,忽然意识到:这些东西与其说是“压力管理技巧”,不如说是“如何保持人性”的提醒。
在追求分数和排名的过程中,他们都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工具化了——学习的机器,考试的机器,未来的社会齿轮。而这些小小的练习,是在提醒自己:我还是一个人,一个有感官、有情感、有好奇心的人。
周日晚自习前,她把发言稿拿给陈宇看。
陈宇看完后,沉默了一会儿:“写得很好。但我觉得……你可以再大胆一点。”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分享得更深入一些。”陈宇说,“比如你提到的’用不同的感官描述事物’,可以举具体的例子。比如你说’雨的声音像什么’——你自己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
卿竹阮想了想:“我觉得雨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珍珠落在玉盘上,如果下得大,就像有人在远处鼓掌。”
陈宇眼睛一亮:“看,这就很具体,很有画面感。如果你在班会上这么说,同学们会更容易理解和记住。”
“但这样会不会……太文艺了?”卿竹阮有些担心。
“文艺怎么了?”陈宇反问,“我们高三学生就不能文艺了吗?谁说我们必须时时刻刻绷紧神经,不能有任何’不实用’的想象?”
这话让卿竹阮心中一暖。
“你说得对。”她说,“我试着再修改一下。”
那个晚上,她重新修改了发言稿。这一次,她加入了更多个人化的例子和感受。她甚至决定,如果到时候有勇气,她会提到那扇破窗——不是作为个人隐喻,而是作为“如何从不同角度看待同一事物”的例子。
修改完后,她感到一种轻微的紧张,但更多的是释然。
她打开素描本,翻到第五页。
这一次,她画的是“准备发言前的紧张感”。
她用短促、交错的线条表现那种内心的纷乱,用一些突然中断的线条表现犹豫,用几个小小的、涂黑的方块表现那些“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瞬间。
但在所有这些混乱的线条之上,她画了一条流畅的、从页面底端一直延伸到顶端的弧线——那是希望自己能够清晰表达的愿望。
画完后,她在角落写道:“紧张是混乱的线,愿望是清晰的弧。两者可以共存。”
她合上素描本,放在枕边。
窗外,冬夜深沉。
但她心中,那两个小小的点之间,似乎已经隐约有了一条线的轨迹。
虽然还很模糊,虽然还不确定通向哪里,但至少,线已经开始画了。
而一旦开始,就有了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