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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一模的笔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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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清晨,卿竹阮在闹钟响起前五分钟自然醒来。
宿舍里还是一片昏暗,室友们轻微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她没有立刻起床,而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这个一模考试日的开始。
胃部有一丝熟悉的紧张感,像一小团冷气在那里盘旋。她做了几次深呼吸,让空气缓慢地充满肺部,再缓慢地呼出。紧张感没有消失,但变得可以共存——它只是身体对重要事件的正常反应,不是需要战胜的敌人。
她起床,洗漱,换上干净整洁的校服。镜中的自己面色平静,眼神清醒。她对着镜子点了点头,像在确认一个约定。
早餐时食堂的气氛明显不同。平时嘈杂的交谈声减少了,大多数人都安静地吃着,有些人还在最后翻看笔记。卿竹阮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慢慢地喝着粥。窗外的天空是冬晨特有的灰蓝色,云层厚重,但东方地平线上有一线微弱的亮光,预示着太阳正在升起。
她想起清霁染的话:“把解题当成另一种绘画。”
今天,她会尝试用这种心态面对每一科考试。
第一场是语文,八点半开始。七点五十分,她走进考场——就是平时的教室,但桌椅已经重新排列,单人单桌,桌角贴着考号和姓名。她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把文具摆放整齐:两支黑色签字笔,一支2B铅笔,一块橡皮,一把直尺。
还有素描本——她没有放在桌面上,而是放在椅子旁边的书包里,拉链开着,一角露出来。这不是幸运符,更像一个无声的提醒:无论考试结果如何,她还有其他的表达方式,其他的价值维度。
监考老师走进来,开始宣读考场规则。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像落在水面上的石子,激起微小的涟漪。卿竹阮坐直身体,调整呼吸,让自己进入专注状态。
试卷发下来了。
她先快速浏览了一遍:现代文阅读、古诗文阅读、语言文字运用、作文。题量适中,没有特别偏怪的题目。她松了一口气——最怕遇到完全陌生的题型,打乱节奏。
她开始从第一题做起。现代文阅读是一篇关于中国传统园林空间美学的文章,内容竟然与她最近的观察思考有所呼应。文章提到园林设计中的“框景”手法——通过门窗等框架,将外部景物“裁剪”成画面,既限定了观看范围,又提升了审美体验。
卿竹阮读着,想起了那扇破窗。它不也是一个“框”吗?虽然破败,虽然非刻意设计,但它确实框住了一片景象,随着季节和时间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画面”。
这个联想让她对文章的理解更深入了。她答题时,不只是机械地寻找关键词,而是真正理解作者的观点,甚至能在心中与作者对话:是的,框架确实重要,但有时意外的破损、自然生长物的侵入,会带来更生动的美感。
这种深度的阅读体验,让她感到一种智力上的愉悦——不是简单地“完成题目”,而是与文本进行真正的交流。
古诗文阅读选了王维的《终南别业》和柳宗元的《小石潭记》。王维的诗她熟悉,那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与她最近在压力下寻找内心平静的状态有某种共鸣。柳宗元的散文则描绘了一个被遗忘的小石潭,“全石以为底”,清澈见底,但“寂寥无人”,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
她答题时,脑海中浮现出画面:诗人在山间漫步,走到溪流尽头,索性坐下看云起云落;一个隐蔽的小石潭,水清石现,少有人迹,自成一个小世界。
这些画面让她答题时不只是分析修辞手法和思想感情,而是真正进入诗歌和散文营造的意境。当她解释“坐看云起时”的意境时,她写下了自己的理解:“这是一种接受当下的态度——当走到看似绝境时,不焦虑,不抗拒,而是观察环境中其他的可能性。云的升起代表着变化和新的视角。”
写完这段话,她自己都有些惊讶。这不是标准答案的表述,但确是她的真实理解。
作文题目是材料作文,给了一段关于“边界”的论述:边界既可以是限制,也可以是保护;既可以是隔离,也可以是定义。要求结合材料,联系实际,写一篇文章。
卿竹阮思考了几分钟。
边界——这个主题太贴近她的生活了。高三的时间表是边界,各科的考试范围是边界,社会的期待是边界,甚至她内心的挣扎也是边界。但边界真的只是消极的限制吗?
她想起了素描本——那些纸页的边界框定了创作空间,但也在那个空间内提供了无限可能。想起了那扇破窗——窗框是边界,但破损处又打破了边界。想起了色彩——在调色板上,不同颜色的边界分明,但在画布上,它们可以混合、渗透、创造新的色彩。
她决定以“边界的艺术”为题。
开篇先承认边界的存在和必要——就像绘画需要画框,乐曲需要结构,生活也需要一定的秩序和限制。然后转折:真正的艺术不在于简单地遵守边界,而在于如何在边界内创造,甚至如何巧妙地突破或重新定义边界。
她举了几个例子:传统中国画中的“留白”,是在画面边界内的无限延伸;古典诗词的格律是严格的边界,但伟大诗人能在其中表达最自由的情感;现代科学的发展史,就是不断突破认知边界的历史。
最后,她联系自身:作为一名高三学生,她面临着各种边界——时间、学科、期望。这些边界确实带来压力,但也提供了结构和方向。而她正在学习的,是如何在边界内保持内心的自由,如何将限制转化为创造的动力,如何在看似固化的框架中,找到灵活性和可能性。
她写道:“真正的自由不是无边界的放纵,而是在认识边界、尊重边界的基础上,找到表达自我的独特方式。就像优秀的画家,不会抱怨画布太小,而是思考如何在这有限的平面上,创造出无限的空间感。”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检查了一遍。文章结构清晰,论点明确,例证恰当,语言流畅。最重要的是,这是她真实的思考和感受,不是套用模板的产物。
交卷铃响时,她感到一种完成创作的满足感。
课间休息二十分钟。大多数同学聚在一起对答案,讨论哪道题可能错了,哪篇阅读难理解。卿竹阮没有参与,而是走到教室外的走廊,做了几个“视觉深呼吸”。
走廊尽头的窗户正对着一棵光秃秃的树,树枝在灰白的天空背景下,像一幅简洁的素描。她看着那些树枝的分叉模式——不是随机的,而是遵循着某种生长规律,主枝分侧枝,侧枝分更小的枝,像一种自然的算法。
这种观察让她的思维从语文考试切换到下一场数学考试所需的状态:从文学性的、联想性的思维,转换到逻辑性的、结构性的思维。
数学考试九点五十开始。
拿到试卷后,她先整体浏览:选择题、填空题、解答题。题型常规,但最后两道大题看起来有难度。
她开始答题。前面的基础题做得顺利,公式和定理在需要时自动浮现。她像在搭建一个结构,每一步都基于前一步,逻辑链条清晰。遇到稍有难度的题目时,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慌张,而是冷静分析:已知条件是什么?要求什么?有哪些可能的解题路径?
这种分析过程,确实像在解构一个几何图形,或者像在绘制一个思维导图——找出各个元素之间的关系,建立连接,推导结果。
倒数第二题是一道函数与导数的综合题,需要讨论参数的取值范围。卿竹阮在草稿纸上画出了函数图像的示意图,标注出关键点。图像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像一幅逐渐显影的照片。她找到了解题的突破口,一步步推导,最后得出了一个简洁的答案。
检查时,她发现有一处计算可能有问题,但时间不够重新算一遍。她做了标记,决定先做最后一题。
最后一题是解析几何,涉及椭圆和直线的位置关系。题目设计巧妙,需要将几何性质转化为代数方程,再通过代数运算得出结论。卿竹阮读了两遍题,在脑海中构建模型:椭圆是固定的框架,直线是动态的元素,它们的交点构成了问题的核心。
她开始计算。过程中有一些繁杂的代数运算,但她耐心地一步步做,像在完成一个需要精细操作的手工艺。最终,她得出了答案,虽然不敢百分之百确定正确,但解题思路是清晰的。
交卷后,她感到大脑有些疲劳,但更多的是完成挑战的成就感。
中午吃饭时,她特意选择了一些清淡的食物,避免下午考试时胃部不适。坐在食堂里,她观察周围的同学:有的表情轻松,在说笑;有的眉头紧锁,还在讨论题目;有的安静吃饭,像在积蓄能量。
每个人都有自己应对压力的方式。
她想起上午语文作文里写的:“在边界内保持内心的自由。”现在,她正在实践这句话——在考试的边界内,保持观察和感受的能力。
下午是英语和理综(物理、化学、生物合卷)。
英语考试中,阅读理解有一篇关于印象派绘画的文章,提到了莫奈如何捕捉不同光线下的色彩变化。卿竹阮读着,想起了“冬季之光”画展,想起了那些表现雪地光影的作品。这种跨学科的连接让她对文章有了更深的理解,答题也更准确。
完形填空讲述了一个女孩通过绘画找到自我表达方式的故事。卿竹阮几乎能感受到主人公的挣扎和突破——那种在他人期望与自我真实之间的拉扯,太熟悉了。她带着共鸣做完这部分的题目,甚至有些感动。
作文要求写一封信,给十年后的自己。卿竹阮思考了一会儿,决定诚实写作。
她写道:“十年后的我,希望你依然记得如何观看。记得冬日光线的角度,记得色彩在水中的扩散,记得那扇破窗在不同季节的样子。希望你依然相信,表达的方式不止一种,人生的路径不止一条。最重要的是,希望你依然是你——那个会为美而停留,会为困惑而思考,会为可能性而尝试的你。”
写这封信时,她感到一种奇特的时空连接——现在的她在与未来的她对话,而那个未来的她,正由现在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感受、每一个努力塑造。
理综考试是体力和脑力的双重考验。三个小时的考试,题量大,知识点覆盖面广。卿竹阮调整策略:先做擅长的物理部分,确保基本分数;然后做化学,这部分需要细心;最后做生物,记忆性内容多,可以快速完成。
物理部分有几道题涉及光学——光的反射、折射、干涉。这些内容与她最近的观察直接相关。当题目描述光线从一种介质进入另一种介质时的偏折时,她想起了冰如何折射阳光;当题目讨论薄膜干涉产生的彩色条纹时,她想起了油渍在水面上形成的彩虹色。
这种联系让她解题时有了更直观的理解,甚至能想象出物理过程的具体画面。
化学部分的工业流程题让她联想到艺术创作——原材料经过一系列处理,变成最终产品,就像颜料经过调配、混合、涂抹,成为画作。每一步都有其原理和目的,不能跳过或颠倒。
生物部分的遗传题需要分析基因型和表现型的关系。卿竹阮在做题时,想起了清霁染——疾病的遗传因素,药物与细胞的相互作用,身体的自我修复机制。这些联想让抽象的生物学概念有了具体的情感重量。
最后一道大题做完时,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她从头检查了一遍,修正了几个粗心的错误。
交卷铃响起的瞬间,教室里响起一阵集体的叹息——不是如释重负,更像是长途跋涉后的疲惫确认。
考试结束了。
卿竹阮收拾文具时,手指有些颤抖——不是紧张,而是长时间高度集中后的自然反应。她慢慢地把东西放进书包,最后看了一眼考场:桌椅有些凌乱,黑板上还写着考试科目和时间,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转暗。
走出教室时,她看到走廊里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讨论着题目。陈宇走过来:“感觉怎么样?”
“还行。”她说,“尽力了。”
“我也是。”陈宇笑了笑,“至少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但只是这一次的结束。
一模的成绩会在几天后出来,老师们会分析,家长们会询问,学生们会比较。但此刻,在这个考试刚结束的时刻,她只想让自己休息,让大脑从解题模式中解脱出来。
她没有立即回宿舍,而是走到了西边的平房区。
一模期间,这里更是人迹罕至。冬日的暮色中,那排平房像沉默的剪影。她走到那扇破窗前,发现又有新的变化——上次看到的那片冰已经融化了,但窗框上结了一层新的霜,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中泛着微弱的白色。
窗内更加黑暗,看不清任何细节。但正因为看不清,反而有了想象的空间。
她站了一会儿,然后从书包里拿出素描本和自来水笔。
这一次,她没有画具体的形象,而是用清水在纸上点了几点,然后对着纸轻轻吹气——水迹在纸上随机扩散,形成不规则的形状。等水迹半干时,她用铅笔在其中一些痕迹边缘勾勒,暗示但不明确。
画完后,她在旁边写道:“一模后,暮色中的窗。形状模糊,边界消融,但存在本身已经足够。”
她合上素描本,转身离开。
回宿舍的路上,她感到一种深层的疲惫,但也感到一种清晰的平静——就像暴风雨后的海面,虽然波浪还未完全平息,但已经可以看到倒映的天空。
到宿舍时,手机里已经有很多未读消息:父母询问考试情况,几个同学讨论题目,清霁染发来一句简单的“考完了就好”。
她一一回复,语气平静。
晚饭后,她没有立刻开始学习,而是允许自己彻底放松。她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干净的衣服,然后坐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只是感受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空寂。
这种空寂不是空虚,而是一种清空后的状态——像画布被擦拭干净,等待新的创作;像土地在收割后的休耕,积蓄新的养分。
她拿出速写本,翻看这几天画的东西:水痕实验、色彩晕染、老树素描、一模后的抽象表达。
这些简单的画面记录了她的心路历程:从尝试,到探索,到表达,到整合。
她翻到新的一页。
这次,她用所有三支彩色铅笔,画了一个简单的图形:一个圆圈,但不是一个完美的圆,而是一个有轻微波动、边缘不规则的圆。在圆圈内部,她用不同颜色画了几条线,从中心向外辐射,但不到达边缘,而是消失在圆圈内部。
她看着这幅画,觉得它像一个自足的宇宙,有自己的边界和内部的运动。
她在旁边写道:“一模结束。不是终点,只是一个标记。在这个标记前后,我都是同一个人,只是经历了一些,感受了一些,学习了一些。”
写完这句话,她感到一种真正的完成感。
一模结束了,成绩未知,未来依然不确定。
但她知道,在这场考试中,她不仅用知识答题,也用整个人的存在回应。
她画下了自己的轨迹——用笔在试卷上,也用笔在素描本上。
两种轨迹,同一个人生。
窗外的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城市的灯光在远处闪烁,像散落在地上的星星。
卿竹阮关掉台灯,躺在床上。
身体很累,但心很平静。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白天考试的场景: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试卷上的光影,自己专注思考时的呼吸节奏。
这些记忆,连同那些色彩,那些观察,那些感受,都将成为她的一部分。
而明天,太阳会再次升起,光线会重新定义世界。
她会继续学习,继续观察,继续感受,继续尝试。
这就是她现在知道的一切。
也是她需要知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