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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静寞的练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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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霁染那句“不用再过来了”,像一道清晰的休止符,划在了卿竹阮的高二生活里。
最初几天,她确实没有再在放学后走向艺术楼。铃声一响,她便和同学们一起涌出教室,去食堂,回宿舍,或者去图书馆。她努力让自己的动线看起来和任何一个普通学生无异。只是偶尔,当夕阳将连接两栋楼的空中长廊染成暖金色时,她的脚步会不自觉地在通往艺术楼的那个岔口微微一顿,目光掠过那条熟悉而安静的走廊,然后垂下眼,继续走向人群喧闹的方向。
但她也没有停止“看”。
清霁染教给她的那种观看方式,一旦学会,就像打开了一扇无法再关上的门。她开始本能地观察光影的流逝,色彩的微妙差异,物体边缘的虚实变化。历史课本的纸张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柔和的暖黄,与清晨冷白光线下的质感截然不同;食堂窗玻璃上凝结的水汽,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不断变幻的虹彩;甚至同桌马尾辫上那根深蓝色发绳,在运动后微微汗湿时,会呈现出一种更沉郁、近乎墨蓝的色泽。
她买了一个巴掌大的速写本和一支炭笔,藏在课桌抽屉里。不画具体的物象,只记录瞬间的光影感受:一缕斜射在黑板边缘的狭长光带,窗外梧桐树晃动的影子投在书页上的斑驳,雨天走廊尽头那扇窗上蜿蜒流下的水痕……线条笨拙,比例失调,但她乐此不疲。这像一种秘密的练习,一种无人监督的、对那段戛然而止的“课程”的沉默延续。
那个装着校徽的密封袋,被她用一张空白水彩纸仔细包好,夹在了速写本的最后一页。她没有再拿出来看,但指尖偶尔划过速写本边缘时,能感觉到那微小硬物的存在,像一个沉默的锚点。
照片——那张装在简易画框里的竹海——她没敢带回家,怕被父母问起。她把它留在了美术教室,那个原本属于它的地方。但她记得每一个细节:那片浓淡不一的绿,雾气氤氲的林间道,照片边缘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折痕,以及背面那抹独一无二的、蓝绿交融的水彩痕迹。在发呆或失眠的夜里,那片竹海会在她脑海中清晰地浮现,甚至比亲眼所见更鲜明。
她想,这大概就是清霁染所说的“渗透”。有些东西,一旦进入你的眼睛,就会慢慢渗入你的记忆,你的感知,成为你观看世界时无法剔除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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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周后的午休时间,卿竹阮独自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书。阳光很好,她有些昏昏欲睡。隐约听到旁边两个女生的低语,提到了“清霁染”三个字。
她立刻清醒过来,竖起耳朵,手中的书页半天没有翻动。
“……真的休学了?不是病假吗?”
“听说是需要长期治疗,高三的课程跟不上了。挺可惜的,她专业成绩那么好,听说美院的老师都很看好她……”
“什么病啊这么严重?”
“不清楚,传什么的都有。她家里好像也不太想让人知道……”
“那林薇她们那个小团体,是不是少了个中心人物?”
“啧,反正最近是消停点了……”
声音渐渐低下去,两人换了话题。卿竹阮保持着看书的姿势,指尖冰凉。休学。这个词比“病假”更沉重,更漫长,更意味着某种不可逆的中断。长期治疗……跟不上的课程……看好的前途……
她忽然想起清霁染画架上那些蒙着布的半成品,想起她调色盘上那些浓稠到化不开的暗色,想起她最后抚摸画布时颤抖的指尖。那不是懒散或灵感枯竭,那是……在与时间和身体赛跑,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力不从心的绝望吗?
胸口闷得发疼。她合上书,望向窗外。秋意渐深,梧桐叶子开始泛黄,在阳光下像一片片薄薄的金箔。很美,却是一种即将凋零的美。
那天放学,鬼使神差地,她又走上了通往艺术楼的那条路。走廊空寂,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美术教室的门依旧紧闭。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敲门,只是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门板上。
里面悄无声息。
她不知道清霁染现在在哪里,接受着怎样的治疗,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她们之间那点浅淡的、建立在颜料和沉默之上的联系,在真实的疾病和遥远的距离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她甚至没有立场去询问,去探望。她只是一个被单方面终止了“课外辅导”的普通学妹。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包裹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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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周,学校要举办秋季艺术节,各班都在征集作品。宣传委员在班里动员,目光扫过卿竹阮时,顿了顿:“哎,卿竹阮,你以前不是经常去美术教室吗?会不会画画?能不能出个作品?随便什么都行,给班级加点分。”
同学们的目光聚集过来。卿竹阮脸一下子红了,连忙摆手:“我、我不会,我就是去……看看。”
“别谦虚嘛,试试看?”谢淮安也在旁边怂恿。
卿竹阮推脱不掉,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回到座位上,她却犯了难。画什么?怎么画?她那些光影速写,根本算不上完整的“作品”。
晚上在宿舍,她盯着空白的画纸(她从美术用品店买了最小号的水彩纸和最基本的颜料),脑子里一片空白。最后,她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按照记忆,开始调色。群青,钴蓝,翠绿,橄榄绿,那不勒斯黄……她试图调出那片“霁色”,却再一次失败。画纸上的颜色不是太灰暗,就是太艳俗,永远缺少那份灵魂。
烦躁之下,她放弃了调和,干脆用清水打湿纸面,然后蘸取稀释的群青和翠绿,让它们在湿润的纸上自由流淌、碰撞、渗透。她不加控制,只是观察颜色在水中形成的偶然纹理。
渐渐地,一片混沌的、蓝绿交织的色域在纸上蔓延开来。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色彩与水的舞蹈。在颜色即将干涸的瞬间,她用笔尖蘸了一丁点极淡的那不勒斯黄,轻轻点在色域中心最亮的部分。
像黑暗中忽然擦亮的一星火花,又像阴云深处透出的、极其微弱的曙光。
她停了下来,看着这幅完全抽象、甚至有些混乱的画面。它什么也不像,却又好像包含了所有——潮湿,等待,混沌中一丝挣扎的光亮。它不像“霁色”,更像“寻求霁色的过程”。
或者说,更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没有修改,等画面干透后,在右下角用铅笔写了一个小小的“阮”字。这就是她的参展作品了,一幅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败的颜色练习。
艺术节作品在礼堂走廊陈列出来。她的那幅小画被贴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色彩黯淡,技法幼稚,几乎无人驻足。她自己也只在布展时看了一眼,就匆匆离开,怕被人问起画的是什么。
然而,展览最后一天撤展时,负责整理的美术老师——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先生——拿着她那幅画找到了她。
“高二(三)班,卿竹阮同学?”老师温和地问。
卿竹阮心里一紧,以为画得太差要被批评。“是、是我。”
老师却把画递还给她,仔细端详了她一下:“这画……是你自己画的?没有人指导?”
“没……没有。”卿竹阮低下头,“我瞎画的。”
“瞎画?”老师笑了笑,指着画面上那片混沌色域中,那一点微妙的黄色光晕,“这里的色彩关系,处理得很敏感。尤其是水的运用,让颜色有了呼吸感。虽然还很生涩,但……有某种直觉在里面。”
卿竹阮惊讶地抬起头。
“你以前,是不是跟高三的清霁染同学接触过?”老师忽然问。
卿竹阮的心脏猛地一跳,点了点头。
“我猜也是。”老师了然地点点头,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她的色彩感觉,尤其是对水与色交融的那种控制力,是天赋,也很难模仿。你这幅画里,有那么一点点影子……不过,更多的是你自己的笨拙和摸索。”
老师把画轻轻放在她手里:“画,收好吧。虽然不成熟,但对你来说,是个开始。清霁染她……”老师顿了顿,叹了口气,“可惜了。希望她能好起来。”
老师转身离开。卿竹阮握着那幅轻飘飘的画,站在原地,心里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她的画里,有清霁染的影子。连陌生人都能看出来。那些沉默的午后,那些苛刻的指点,那些看似无意义的“看”和“画”,原来真的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像那枚校徽上洗不掉的颜料。
这发现没有让她感到安慰,反而更觉沉重。她带着清霁染给予的、尚未成形的色彩触觉,而给予者本人,却可能正在失去握住画笔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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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雨一场接一场,天气彻底转凉。校园里的银杏树一夜金黄,又在连绵的冷雨中迅速凋零,铺了一地湿漉漉的灿黄。
卿竹阮的速写本已经用了大半。她画得越来越顺手,开始尝试捕捉更复杂的光影,甚至用炭笔的侧锋涂抹出大片的暗部,制造对比。她依然没有画具体的东西,但那些抽象的线条和色块,渐渐开始有了自己的情绪和节奏。
一个周五的下午,雨暂时停了,天空露出疲惫的灰白色。卿竹阮值日,打扫完教室后独自离开。经过布告栏时,她无意中瞥见一张新贴的通知,标题是“为我校重病学生清霁染同学捐款倡议书”。
她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倡议书措辞谨慎,没有透露具体病情,只说是“重大疾病,需要长期昂贵的治疗”,呼吁师生奉献爱心。下面附着班级和捐款方式。
布告栏前站着几个学生,低声议论着。
“听说要换骨髓什么的……”
“那么年轻,真可惜。”
“家里条件好像也不是特别好吧?治疗费是个无底洞啊……”
卿竹阮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那冰冷的印刷体,指尖冰凉。倡议书旁边,贴着一张清霁染的学生证照片复印件。照片上的她,面容还略显圆润,眼神清澈平静,看向镜头,是那种标准的、带着些许距离感的漂亮。和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个苍白消瘦、眼含倦怠的影子,几乎判若两人。
她看着照片上那双眼睛,忽然觉得呼吸困难。那里面曾经有对色彩极致的追求,有对世界冷峻的观察,或许也曾有过短暂的、被她笨拙的领悟所触动的瞬间光亮。而现在,那双眼睛的主人,正在与远比调色更难掌控的命运搏斗。
捐款……她能捐的只有微不足道的零用钱。那有什么用?
她逃也似地离开了布告栏,跑回宿舍,翻出那个装着校徽的密封袋和那幅参展失败的小画。她把它们并排放在桌上,看了很久。
然后,她打开速写本,在新的一页,用炭笔慢慢地、用力地画下一条直线。直线并不直,微微颤抖,边缘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模糊。接着,是第二条,与第一条交叉。第三条,第四条……线条越来越密集,互相覆盖,彼此切割,在纸面上形成一个凌乱、沉重、几乎透不过气的黑色区域。
画到最后,她的手腕酸了,指尖沾满了黑色的炭粉。她看着那一团浓黑,忽然想起清霁染那些灰暗画作中央,那些浑浊的病态黄色,想起校徽上那抹红褐的颜料。
她拿起水彩笔,蘸了一点清水,轻轻点在浓黑区域的一角。水迅速晕开,稀释了炭粉,露出一片混沌的灰。她在灰色边缘,用笔尖蘸了一丁点赭石色,极轻地点了一下。
那一点赭石,在湿漉漉的灰色背景上,慢慢洇开,像一滴渗入黑暗的、温热的血,又像某个被重重围困的、挣扎求存的……微小生命迹象。
她放下笔,久久凝视。
窗外,暮色四合,秋雨又悄然飘落,细细密密,敲打着玻璃窗。
静默的练习还在继续。只是练习者开始明白,她所描绘的,早已不仅是光影和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