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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褪色的季节 ...

  •   捐款倡议书像一片被秋风无意吹落的叶子,在校园里漾开几圈涟漪后,很快沉入日常的湖底,被新的测验、社团活动、体育节筹备所覆盖。只是偶尔经过布告栏,看到那张颜色已有些发黄的通知和照片复印件时,卿竹阮心里仍会像被细针轻轻扎一下,泛起短暂的、尖锐的涩痛。
      她把攒了半年的零用钱——不多,薄薄一叠——塞进信封,匿名投进了教学楼下的捐款箱。钱落进箱底,发出轻微的“噗”一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回声都听不见。她知道自己能做的大概也仅此而已了。
      日子被课业和逐渐寒冷的天气推着向前。高二的课程难度陡然加深,晚自习的时间延长,空气里开始弥漫起若有若无的、属于高三的焦灼气息。同桌偶尔会抱怨试卷太多,也会悄悄憧憬一下半年后的准高三暑假去哪里旅行。卿竹阮附和着,心里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那些关于未来的、鲜亮跳跃的设想,似乎离她很遥远。
      她的速写本快要用完了。炭笔短得不好握,她在文具店挑了同品牌的新笔,又买了一本更厚、纸张更细腻的速写本。结账时,她看到货架上摆着清霁染常用的那种进口水彩颜料,价格不菲,用透明盒子装着,颜色排列得像一道微缩的彩虹。她驻足看了一会儿,手指隔着玻璃柜轻轻划过那些色块,最终什么也没买。
      她开始尝试用有限的颜料画一些小幅的水彩。不再是纯粹的抽象色块,她会选择一个简单的主题:一片形状特别的落叶,一个放在窗台上的旧水杯,图书馆楼梯拐角那扇总是半开的、投下菱格光影的窗。她画得很慢,反复涂抹,常常把纸面洗得发毛,颜色也变得浑浊。她知道自己技术拙劣,但她执着于捕捉那种“感觉”——落叶边缘干枯卷曲的脆弱,水杯白瓷在晨光下泛着的微蓝,光影切割空间的寂静几何感。
      她不再去想“霁色”。那像是一个被封存的、过于美好又过于疼痛的梦。她画灰调子的雨天,画暮色四合时天际最后一抹暗沉的绛紫,画冬日凌晨玻璃上凝结的、迷宫般的霜花。她的调色盘越来越倾向于群青、煤黑、熟褐、土黄这些沉郁的颜色,偶尔点缀一点点极冷的蓝绿或灰紫。
      这些画,她从不示人。画完后,有时满意,有时沮丧,但都仔细地夹在速写本里,和那枚密封的校徽、那幅失败的“霁色”练习放在一起。这成了她一个人的仪式,一种无需言说、也无法言说的对话与纪念。
      ---
      十一月中旬,期中考试结束后的周末,难得放晴。阳光带着初冬特有的、清冽的穿透力,晒得人骨头缝里都暖洋洋的。校园里多了许多出来走动、晒被子、打球的学生,充满了嘈杂的生机。
      卿竹阮抱着刚洗好的床单被套去宿舍楼顶晾晒。顶楼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城市模糊的天际线。她刚把被单抖开,搭在晾衣绳上,就听到楼梯口传来一阵说笑声和脚步声。
      几个女生抱着画板、颜料箱和折叠椅走了上来,看校服是高三年级艺术班的。她们显然也看中了这片阳光充足的空地,准备在这里写生。卿竹阮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手里的动作,想尽快离开。
      “哎,这边角度不错,能看到那边的老教学楼和梧桐树,构图有层次。”一个声音说。
      “光线也好,阴影很明确。”
      女生们开始布置画具,支开画板,挤颜料。聊天的声音断续传来。
      “……林薇怎么没来?她不是最爱组织这种户外写生吗?”
      “她呀,最近心情不好吧。清霁染休学以后,她们那个小团体感觉也散了似的。”
      听到那个名字,卿竹阮的手指猛地一顿,被单的一角从晾衣绳上滑落。她连忙捞住,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唉,也是。清霁染在的时候,虽然不爱说话,但她在,大家好像就有了个标杆,画得也认真些。现在……”
      “别说这个了。她那个病……听说挺麻烦的。我上次在办公室,好像听老师说,可能要去外地的大医院。”
      “真的啊?那岂不是……”
      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模糊的耳语。卿竹阮屏住呼吸,试图捕捉更多信息,却只听到风吹动被单的猎猎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假装调整被单的位置,悄悄向那群女生的方向挪近了一点点。
      “……医疗费好像挺吓人的。之前捐款也就是杯水车薪吧。”
      “她家里情况好像也一般?父母就是普通工薪阶层吧?这种病,简直是无底洞。”
      “所以说,有时候真是……天妒英才?她画画是真的有灵气,我们老师到现在提起来都惋惜得不行。”
      “灵气有什么用?身体垮了,什么都白搭。我听说她以前就经常熬夜画画,饮食也不规律,可能就是自己熬出来的……”
      “别瞎说。那种病……”
      女生们的话题又转回了光线和构图,开始讨论起眼前的风景。卿竹阮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手脚冰凉。那些零碎的词句——“外地大医院”、“无底洞”、“天妒英才”、“自己熬出来的”——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砸进她心里,激起一阵阵钝痛和寒意。
      她机械地晾好最后一件床单,抱起空盆,低着头快步走向楼梯口。经过那群女生身边时,她听到有人似乎轻咦了一声,但没人叫住她。她几乎是逃也似地冲下了楼梯。
      回到寝室,室友都不在。她放下盆,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明晃晃的阳光,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些话。外地医院……意味着更远的距离,更渺茫的音讯。无底洞般的医疗费……那张捐款倡议书苍白无力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而“自己熬出来的”这个猜测,像一根毒刺,扎得她坐立难安。她想起清霁染那些深夜独自待在美术教室的身影,想起她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青影,想起她调色时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随之而来的、毁灭般的烦躁。如果……如果真的是因为过度消耗自己……
      一种混合着心疼、自责和无力回天的愤怒,在她胸口翻搅。她气清霁染的不珍惜,更气自己当时那么近,却什么也没察觉,什么也没能做,甚至可能还在无意中,用那些幼稚的提问和笨拙的练习,占用了她本已所剩无几的、用于喘息的时间?
      她拉开抽屉,拿出那本厚厚的速写本,翻到最新画完的那一页。画的是昨天傍晚的校园:天空是沉郁的钴蓝与紫灰,路灯刚刚亮起,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几个模糊的学生身影走在暮色里。画面安静,甚至有些寂寥。
      她盯着画看了一会儿,忽然抓起旁边的炭笔,在画面角落,用力地、一遍遍地涂抹起来。黑色的线条粗暴地覆盖了原本细腻的暮色,划破纸张,形成一个丑陋的、宣泄般的黑洞。直到炭笔“啪”一声折断,尖锐的木刺扎进指尖,她才猛地停手。
      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出来,滴落在那个黑洞边缘,迅速洇开一小团暗色。
      她看着指尖的刺痛和那滴血,又看看被自己毁掉的画,忽然感到一阵灭顶的疲惫和荒谬。她在做什么?用这种方式,就能分担远方的痛苦吗?就能让时间倒流,让一切从未发生吗?
      她慢慢抽出那张被毁的画,揉成一团,想扔进垃圾桶,手举到一半,却又停住了。最终,她把纸团展开,抚平(尽管褶皱已经无法消除),重新夹回了速写本。连同那滴不小心印上的、已经变成褐色的血渍。
      ---
      自那天起,卿竹阮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悄然冻住了。她依然按时上课,做笔记,完成作业,和同学说笑,但灵魂的某一部分,仿佛抽离了出来,悬浮在半空,冷静地观察着这个按部就班、与自己无关的世界。
      她对色彩的感知也发生了变化。世界在她眼中褪去了一层鲜活的饱和度。秋日最后的红叶,看起来像干涸的血迹;晴朗的蓝天,蓝得虚假而空洞;甚至连阳光,都带着一种过分曝光的、苍白无力的质感。她笔下的色调,不自觉地越来越灰暗,对比越来越微弱,像是所有的光,都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流逝。
      她不再去关注任何关于清霁染的消息。刻意避开可能谈论她的场合和人。仿佛只要不听,不想,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病痛、离别、无力的牵挂——就会暂时被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直到十二月初的一天。
      那天是周一,大雾。整个校园被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潮湿的混沌里,几步之外就人影模糊。课间操取消了,学生们在走廊里三三两两地走动,低声交谈,声音也被雾气吸收,显得沉闷而遥远。
      第二节课是语文,老师正在讲解一首关于离别的古诗。卿竹阮有些心不在焉,目光落在窗外被雾气模糊的树影上。就在这时,教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班主任出现在门口,脸色有些严肃,朝语文老师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落在了卿竹阮身上。
      “卿竹阮同学,”班主任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出来一下。”
      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好奇和探究。卿竹阮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攥住了她。她放下笔,在众目睽睽下站起身,走向门口。她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如芒在背。
      走廊里同样雾气弥漫,光线昏暗。班主任关上门,示意她走到旁边无人的角落。
      “老师,有什么事吗?”卿竹阮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班主任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同情,也有公事公办的疏离。“是这样,刚才学校教务处接到一个电话,是清霁染同学的家长打来的。”
      卿竹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停止了跳动。
      “清霁染同学目前正在市第一医院住院治疗。”班主任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她的情况……不太稳定。她向家长提出,想见见你。”
      想见见你。
      这四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卿竹阮耳边炸开,震得她大脑一片空白。浓雾似乎瞬间侵入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见我……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用气声问。
      “具体原因家长没有细说,只说这是清霁染本人的意愿。”班主任的语气温和了一些,“学校方面已经和家长确认过情况。如果你愿意,今天下午可以请假,由我陪你去医院探望。当然,这完全自愿,你也可以拒绝。毕竟,这可能会对你的情绪和学习造成一定影响。”
      愿意?拒绝?
      卿竹阮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清霁染想见她。在病中,在情况“不太稳定”的时候。为什么?她们之间,明明只有那么短暂、那么浅淡的交集。那些关于色彩和观看的课程,早已被单方面终止。她只是一个笨拙的、不合格的、早已被遗忘的“学生”而已。
      可是……那句“想见见你”,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重量和恳求。透过班主任平静的转述,她仿佛能看到病床上那个人,用尽力气,向世界发出的、微弱的、指向她的信号。
      浓雾在走廊窗外无声翻涌。
      “我……”卿竹阮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我愿意去。”
      班主任似乎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好。那你先回教室上课,中午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我们一起去。记得跟家里说一声。”
      卿竹阮机械地点了点头,转身,推开教室门。几十道目光再次齐刷刷地射过来,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好奇。她低着头,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拿起笔,试图跟上老师讲解的节奏,但黑板上的字迹在她眼中晃动、模糊,一个字也进不去脑子。
      谢淮安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她,递来一张纸条:“怎么了?老班找你什么事?脸色这么差。”
      卿竹阮看着纸条,摇了摇头,没有回复。她把纸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指尖冰凉。
      窗外的浓雾,似乎也弥漫进了她的心里,遮蔽了所有清晰的思绪,只剩下一个越来越响的、带着回音的问题,在空茫的白色中反复激荡:
      她,为什么要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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