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云未舒

1、金色潮汐

　　九月初，海滨小城“望海”的暑气尚未完全消退。咸湿的海风穿过疏疏落落的椰树，拂过望海高中的操场，将白日里蒸腾的热气吹散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一股黏腻的暖。

　　对林疏而言，这个周二的下午尤其漫长。

　　文学社的活动室里，门窗紧闭，老旧的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的“吱呀”声完美融入了社员们愈发激烈的争论中。

　　“我认为这一期的校刊主题应该更深刻，更具现实意义。比如，我们可以探讨一下当代青少年的精神困境，或者……”学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言辞恳切。

　　“得了吧，陈翔，谁要看那么沉重的东西啊？”一个画着淡妆的女孩立刻反驳，“大家学习压力都那么大了，看点轻松愉快的不行吗？我觉得可以做个‘校园寻味记’，写写学校周边的美食，多接地气。”

　　“俗气！”

　　“总比你故作高深好！”

　　林疏托着腮，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笔。她不喜欢这样的争吵，在她看来，文字是用来抒发和记录的，而不是用来辩论和定义。窗外，天空正被夕阳一点点染色，从澄澈的浅蓝过渡到温柔的橘粉，云朵镶上了灿烂的金边，美得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她的心，早就飞到了那片绚烂的晚霞里。

　　“林疏，你觉得呢？”社长忽然点了她的名。

　　活动室瞬间安静下来，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角落里的她。林疏是文学社的“笔杆子”，虽然才高二，但她写的散文和诗歌细腻又有灵气，总能给校刊增色不少。

　　林疏愣了一下，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刚刚在想……或许我们不必急着定义一个宏大的主题。每个人的笔下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只要是真诚的，无论是写一道美食，还是一种困境，都同样珍贵。”

　　她的话说得温和，却巧妙地回避了站队。

　　争论的双方都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我……我出去透口气，找找灵感。”林疏抓起自己的笔记本，像一只逃跑的小兔子，飞快地溜出了活动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林疏长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世界都清净了。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嗒嗒”声是唯一的伴奏。

　　她不想回教室，也不想去操场，那个属于所有人的热闹场所。此刻，她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只属于自己的角落。

　　目光掠过走廊尽头，那扇通往顶楼天台的，常年紧锁的铁门，今天竟然虚掩着，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林疏的脑海。

　　在望海高中，天台是个传说中的地方。据说为了安全，自建校以来就从未对学生开放过。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流传着各种关于天台的浪漫故事，说那里是看海和看落日的最佳地点，是情侣们的秘密花园。

　　林疏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左右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然后像个做贼的孩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她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一股混杂着微尘与海风味道的气流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比想象中更开阔，更辽阔。整个望海小城的风景毫无保留地铺陈在她眼前，远处是海天相接的蔚蓝，近处是错落有致的红瓦屋顶。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吹起她的长发和校服裙摆，带来了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气息。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成为传说。

　　站在这里，仿佛脱离了地面，脱离了那些繁琐的日常和恼人的争吵，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

　　林疏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走到天台边缘，去看看那片她向往已久的大海时，她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因为她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闯入者。

　　在天台的另一侧，靠近西边的护栏旁，站着一个男生。

　　他穿着和她同款的蓝白色校服，身形清瘦挺拔，背对着她，正举着一台看起来颇为专业的单反相机，对着那轮即将沉入海平面的落日。

　　林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把自己藏在门后的阴影里，只探出半个脑袋，悄悄地打量着那个陌生的背影。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的到来毫无察觉。夕阳的光芒慷慨地洒落在他身上，仿佛一场盛大的金色潮汐，将他整个人都温柔地包裹。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嘴唇，还有专注而宁静的眼神。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在金光中变成了透明的琥珀色。

　　“咔哒。”

　　一声轻微的快门声，在空旷的天台上显得格外清晰。

　　他放下了相机，垂眸看着屏幕，像是在审阅自己的作品。那一瞬间，他周身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感似乎消融了些许，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淡极淡的笑意，如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可就是这个瞬间，林疏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巨响，而是一种绵长而深刻的震颤，从心尖开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世界所有的声音——风声、海浪声、远处城市的喧嚣——都在这一刻褪去，她的眼里、心里，只剩下那个被夕阳镀上金边的少年。

　　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在活动室里想要寻找的所谓“灵感”，在这一刻，具象化了。

　　他就是灵感本身。

　　他就是一首还没被写出的诗，一幅尚未完成的画。

　　林疏是个行动派，但此刻，她所有的勇气都仿佛被那片金色潮汐卷走了。她不敢上前，不敢打扰，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无意间闯入神明后花园的凡人，任何一点鲁莽，都是对这份宁静美景的亵渎。

　　她只能躲在角落里，用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拍完照，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靠在护栏上，从口袋里拿出一副耳机戴上，目光投向远方的海平面。夕阳正在进行最后的沉没，将天边的云霞烧成最绚烂的绯红。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身影在逐渐拉长的暮色里，显得有些孤单，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林疏忽然很好奇，他在听什么歌？又在想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天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去。直到最后一丝光亮被地平线吞没，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温柔的蓝紫色调中，他才动了。

　　他摘下耳机，将相机仔细地收进包里，动作熟练而爱惜。然后，他转过身，朝林疏所在的方向走来。

　　林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要过来了！他会看到我吗？我该说什么？是该打个招呼，说“嗨，学长好”，还是假装自己也是刚上来？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像一团乱麻。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手心也冒出了细密的汗。

　　然而，少年只是目不斜视地从她藏身的阴影前几步远的地方走过，径直走向那扇铁门。他的脚步很轻，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节奏，仿佛这片天台是他专属的领地，从未想过会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直到铁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又“砰”的一声轻轻关上，天台上才重新恢复了寂静。

　　他走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发现她。

　　林疏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慢慢地滑坐下来。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宣告着刚才那场无声的兵荒马乱。

　　晚风带着凉意吹来，她却觉得脸颊滚烫。

　　天台彻底暗了下来，远处的城市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散落一地的钻石。林疏抱着膝盖，久久没有动弹。

　　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刚才的画面——他专注的侧脸，相机清脆的快门声，还有那片将他吞没的，名为夕阳的金色潮汐。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是哪个班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一个谜。

　　可她无比清晰地知道，从今天，从这个傍晚开始，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一场盛大的、只有一个观众的、无声的暗恋，在这片被晚风与海浪声包裹的天台上，悄然拉开了序幕。

　　林疏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借着远处教学楼透出的微弱光亮，翻到崭新的一页。她手中的笔悬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

　　有太多的话想写，却又觉得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无法形容刚才那份心动。

　　最终，她只在页面的最上方，认真地写下了四个字——

　　「金色潮汐」

　　然后，她在下面写下了一行小字。

　　“九月七日，晴。我在天台，遇见了一场比落日更盛大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