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云未舒

2、秘密观测

　　自那天从天台回来后，林疏就得了一种名叫“走神”的病。

　　病症发作不分时间场合。可能是在数学老师讲解函数图像时，她的思绪会飘向那片金色的潮汐；也可能是在英语课上默写单词时，笔尖会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勾勒出一个清瘦的背影。

　　她的笔记本里，那一页写着“金色潮汐”的纸张，已经被她反复摩挲，起了轻微的毛边。那行“遇见了一场比落日更盛大的风景”，成了她所有心事的起点。

　　但只有风景是不够的。

　　她想知道他的名字。

　　这个念头像一株破土而出的藤蔓，疯狂地在林疏心里滋长，缠绕着她的每一次心跳。她知道，如果弄不清他是谁，那天傍晚的惊艳，终将随着时间流逝，变成一场无迹可寻的幻梦。而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机会出现在周三的午饭时间。

　　林疏的同桌兼闺蜜方晓，正一边抱怨着食堂糖醋里脊的肉越来越少，一边兴致勃勃地跟她分享着新听来的八卦。方晓是学校里的“消息通”，上至各科老师的家庭秘闻，下至不同班级的情感纠葛，她总能掌握第一手资料。

　　“哎，你听说了吗？隔壁班的班长跟他们班的文艺委员好像……嘿嘿嘿。”方晓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

　　林疏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

　　方晓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反常。“你怎么了？丢了魂似的。从昨天下午文学社开完会回来你就这样，被社长骂了？”

　　“没有。”林疏摇摇头，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也学着方晓的样子，凑过去小声问道：“晓晓，我问你个事儿……你认不认识一个……一个学长？”

　　“学长？”方晓的八卦雷达瞬间启动，眼睛都亮了，“哪个学长？高二还是高三的？叫什么名字？快说来听听！”

　　“我……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林疏的脸颊有些发烫，“我只知道他个子挺高的，很瘦，看起来很安静，不怎么爱说话的样子。哦，对了，他喜欢拍照，背着一个黑色的单反相机。”

　　她努力地描述着，脑海里那个被夕阳笼罩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方晓托着下巴，将林疏提供的线索在脑中飞速匹配着。望海高中的学生几千人，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喜欢摄影的……我们学校摄影社的人倒是有几个，但好像没你说的这么……有气质？”方晓皱着眉，“你是在哪儿看见他的？”

　　“天台。”林疏脱口而出，随即又捂住了嘴。

　　“天台？！”方晓的音量陡然拔高，引得周围几桌同学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她赶紧压低声音，一脸震惊地看着林疏，“你上天台了？那门不是锁着的吗？”

　　林疏只好把周二下午如何溜出活动室、如何发现门没锁、如何意外闯入那片“新大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当然，她略过了自己心跳如雷的部分，只说自己是上去吹风找灵感。

　　“我的天，林小疏，你胆子也太大了。”方晓咋舌不已，但很快，重点又回到了正题上，“高三的？安静？相机？天台常客？”

　　她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你等等。”

　　说着，方晓掏出手机，熟练地打开一个名为“望海情报局”的□□群，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打起来。

　　【晓风残月】：紧急求助！有谁认识一个高三的学长，特征：高、瘦、帅（据目击者称），性格高冷，随身携带单反，疑似天台钉子户。

　　群里沉默了几秒，然后消息开始一条接一条地往外蹦。

　　【爱吃猫的鱼】：天台？我们学校天台能上人？

　　【一颗柠檬】：高三拿相机的？是不是摄影社的社长？但他不怎么高冷啊，挺爱笑的。

　　【风吹PP凉】：我知道一个，高三（5）班的，玩摄影，但长相……emmm……跟帅不沾边。

　　看着五花八门的回复，林疏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或许，他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不为人知的存在。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一条新的消息弹了出来。

　　【我有知识我自豪】：你们说的是周醒吧？

　　这个名字跳入眼帘的瞬间，林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方晓立刻追问：【晓风残月】：周醒是谁？详细说说！

　　【我有知识我自豪】：高三理科一班的大学神啊！你们连他都不知道？年级第一的宝座就没下来过，各种竞赛拿到手软，我们老师天天拿他当正面教材。人就是那样，冷冷的，一天说不了三句话，除了学习就是捣鼓他那个宝贝相机。据说目标是清北，或者直接出国。

　　周醒。

　　林疏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舌尖抵着上颚，轻轻地，将这两个字含在口中，仿佛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原来他叫周醒。

　　一个和他的气质一样，清冷又好听的名字。

　　“喂，林小疏，回神了！”方晓用手肘捅了捅她，“怎么样，是不是这个人？”

　　林疏的脸颊红得像窗外的晚霞，她低下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嗯”了一声。

　　“行啊你！”方晓露出了然于心的坏笑，“我们家小才女也动凡心了？不过我可得提醒你，周醒这种级别的，可是‘望海传说’，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多少女生想跟他搭句话都铩羽而归，而且人家一门心思学习，马上就高考了，你可别……”

　　“我知道。”林疏打断了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就是……就是觉得他很特别。我没想做什么。”

　　她确实没想做什么。

　　她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想离那道光再近一点点，哪怕只是在远处看着，也就足够了。

　　从那天起，林疏的生活多了一项甜蜜又心酸的秘密任务——观测周醒。

　　她像一个最严谨的生物学家，观察着珍稀物种的生活习性；又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追逐着自己的神明。

　　她从方晓那里要来了一张高三年级的课程表。周醒所在的理科一班，教室在教学楼的四楼，而她们文科班在三楼。这一层楼的距离，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但林疏总能找到跨越屏障的方法。

　　比如，周一的下午第二节课后，是大课间休息。高一高二的学生会到操场做操，而高三则留在教室自习。林疏会故意拖延几分钟，等楼道里的人都走光了，她就抱着一本英语练习册，悄悄地走上四楼。

　　她从不去理科一班的教室门口，那太刻意，也太容易暴露。她的目标，是四楼走廊尽头的那个窗台。那里正对着楼梯口，是去往顶楼的必经之路，也是周醒下楼时最有可能经过的地方。

　　她会假装靠在窗边背单词，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楼道里所有的声音。她的余光，则死死地锁定着理科一班的后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心跳随着每一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而加速，又随着每一个擦身而过的陌生身影而失落。

　　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周醒总是习惯一个人走在最后。他步伐不快，背脊挺直，手里有时会拿着一本书，有时只是空着手。他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带着一阵风。那风里，有阳光晒过校服后干净的味道，混着淡淡的洗衣皂的清香。

　　每一次，林疏都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回头去看他的背影。她只能僵硬地维持着看风景的姿势，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她才敢长长地舒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潜伏任务。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脸上热得发烫，但心里，却溢满了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食堂，是她的第二个观测点。

　　她摸清了周醒大概的吃饭时间。高三的下课时间总是不固定，但他似乎习惯了错开人流高峰。于是，林疏也开始了自己的错峰吃饭。她会以“减肥”或“不饿”为由，让方晓先去，自己则在教室多磨蹭十分钟。

　　然后，她会端着餐盘，绕着偌大的食堂走整整一圈，假装在寻找空位。其实，她的眼睛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迅速在人群中定位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总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他吃饭很安静，速度不快不慢，一边吃，一边会看带在身边的书，或者只是望着窗外发呆。他的世界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结界，将外界的喧闹隔绝在外。

　　林疏会选择一个离他 diagonally（斜对角）最远的位置坐下。这个距离很安全，既能将他完整地纳入视野，又不必担心被他发现。

　　她看着他用筷子夹起一块青菜，看着他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一道难题，看着他喝完最后一口汤，然后收拾好餐盘，安静地离开。

　　这顿饭，林疏常常食不知味。她碗里的饭菜是什么味道她不记得，但周醒蹙眉的样子，他翻书时修长的手指，他唇边沾上的一粒米饭（虽然他很快就擦掉了），这些画面，都被她一一记下，成了她这顿饭最美味的“配菜”。

　　而最让她期待的，是每周两节的体育课。

　　巧合的是，她们班的体育课，和高三理科一班在同一个时间段。

　　这对林疏来说，简直是天赐的礼物。

　　女生们的体育课总是很自由，热身活动结束后，老师便会放任她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散步。林疏会拉着方晓，慢慢地溜达到靠近篮球场的跑道边。

　　“又来看你的学神啊？”方晓早已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却也愿意陪她一起“同流合污”。

　　“我是在呼吸新鲜空气。”林疏嘴硬地辩解，眼睛却诚实地黏在了篮球场上。

　　周醒打篮球的样子，和他平时安静的形象有些反差，却又奇异地和谐。他不属于那种在球场上大喊大叫、靠身体横冲直撞的类型。他的动作很简练，却很高效。精准的跑位，利落的断球，以及……一个完美弧度的三分球。

　　每当他进球时，场边总会响起其他班级女生的低声惊呼。

　　而林疏只是静静地看着，将手藏在背后，紧紧地攥成拳头。她的心跳和那颗橘红色的篮球的起落，达到了同频共振。

　　阳光下，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他抬起手臂，用校服的袖子随意地擦了一把汗，露出紧实而线条流畅的小臂。那一刻，他身上充满了少年人独有的、蓬勃的生命力，耀眼得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看到了吧，差距。”方-晓在一旁幽幽地开口，“人家是球场上发光，考场上发光的双料大神。我们呢，只能在跑道边上发呆。”

　　林疏没有说话。

　　她知道方晓说的是事实。

　　周醒在她眼中，越来越具体，却也越来越遥远。

　　他不再仅仅是天台上的一个剪影，他有了名字，有了班级，有了年级第一的成绩，有了利落的球技。他的形象日益丰满，优秀得像一本教科书。

　　而她呢？她只是一个平凡的高二文科生，一个会为了一次擦肩而过而心跳半天的、渺小的暗恋者。

　　这种观测，像是在偷窃。她偷偷地窥探着他的生活轨迹，将他的点点滴滴拼凑成自己心中独一无二的珍宝。这个过程充满了少女心事的甜蜜，但也伴随着巨大的不确定感和若有若无的酸涩。

　　她成了一个活在缝隙里的人。

　　在走廊的缝隙里，等待他三秒钟的路过。

　　在食堂的缝隙里，分享他一顿饭的安静时光。

　　在操场的缝隙里，欣赏他一场酣畅淋漓的球赛。

　　她的世界，因为这些观测而变得丰富多彩。她开始在日记里，用大量的篇幅记录“Z”先生的日常。

　　“9月15日，晴。今天大课间在四楼看到Z了。他穿了一件很干净的白衬衫，比校服更好看。风吹过的时候，我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像清晨的青草。”

　　“9月18日，阴。食堂的叔叔今天手抖，给了Z好大一块排骨。他好像愣了一下，有点可爱。”

　　“9月20日，晴。体育课，他投进了一个超远的三分球！场边的女生都在尖叫，但我没有。因为我知道，最好的风景，要安静地欣赏。”

　　周醒，依旧是那个安静、遥远、神秘的周醒。他对她的存在一无所知。

　　而林疏，却在这场盛大而无声的秘密观测中，一步一步，越陷越深。她知道这是一条没有回声的路，但她心甘情愿，乐在其中。

　　因为对当时的她而言，仅仅是看着他，就已经是整个青春里，最美好不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