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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镜头里的伤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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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28日,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展旭正用热风枪小心翼翼地加热一部手机的背胶。热风枪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温度设定在85度——这个温度刚好能软化胶水,又不会损伤屏幕下的感光元件。他的左手拇指轻轻按压着屏幕边缘,感受着胶水融化的细微变化。
“嗡嗡——”
工作台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哥发来的消息:“晚上有批二手主板到,你接收一下。我有事,晚点来。”
展旭用下巴夹着手机回了句“好的”,继续专注手头的工作。这部手机是顾客急着要的,屏幕碎了,但要求保留原装屏的触控层——这就意味着不能简单地换整个屏幕总成,而是要像外科手术一样,把碎裂的外屏剥离,保留完好的内屏和触控层,再贴合新的外屏。
这种活在维修行业里叫“压屏”,是技术含量最高的活之一。他已经练了三周,报废了七块屏幕,这是第一次尝试在真机上操作。
热风枪持续加热了三分钟。展旭关掉电源,用吸盘轻轻吸附屏幕一角,屏住呼吸,慢慢往上提——
“咔”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放下吸盘,用放大镜检查。屏幕边缘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从右上角向内延伸了大约两毫米。
失败了。
展旭放下工具,摘掉防静电手套,揉了揉眉心。额头上有汗,不是热的,是紧张的。
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尝试压屏失败。前两块是练习用的废屏,碎了不心疼。但这是顾客的真机,屏幕总成原装的要四百多块,他得自己赔。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三点五十分。顾客说六点来取。
还有两个小时十分。
展旭深吸一口气,从零件架上取下最后一块同型号的屏幕总成——店里仅剩的存货。如果再失败,不仅没得换,还得向顾客解释,可能还要赔偿。
他重新戴上手套,打开热风枪。但这次,手有些抖。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
昨天晚上十点二十分。
店里打烊后,展旭像往常一样在阁楼里练习焊接。这次他挑战的是手机主板上最小的一种元件——0201封装的电阻,尺寸只有0.6毫米×0.3毫米,用肉眼几乎看不见,必须借助显微镜。
他已经失败了十几次。要么是焊锡太多,把相邻的焊点短路;要么是镊子抖动,元件飞出去找不到了;要么是烙铁温度太高,烧坏了下面的线路板。
第十三次失败时,他摘下显微镜,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背上的纹身在椅背上硌得生疼。但他没动,就让那种疼持续着。
疼着,至少还活着。
就在那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个陌生号码的短信:
“展旭你好,我是陈瑶,上周来修相机的那个摄影师。我的相机修好了,想请你吃个饭表示感谢,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
展旭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屏幕上“陈瑶”两个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记得她。军绿色的棉衣,短发,背着一个很大的相机包,眼睛里有种观察世界的光。她说要给他拍照,说他手很稳但手上有伤口,说他眼神专注但空洞。
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为什么会给他发短信?
展旭把手机放到一边,没有回复。继续戴上显微镜,开始第十四次尝试焊接0201电阻。
这一次,他成功了。焊点完美,位置准确,没有短路。
但他并没有感到高兴。因为成功的瞬间,他想起了李□□——想起她第一次看他理发时的表情,她说:“你的手真巧。”
那时候他还是理发学徒,第一次给真人剪头发,紧张得手心出汗。她坐在等候区,一直看着他。剪完后,顾客很满意,她走过来,小声说:“你的手真巧。”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能征服全世界。
现在他的手依然很巧,能在显微镜下焊接芝麻大的元件。但她不在了,世界也不再需要他来征服。
晚上十一点。
展旭还是没有回复那条短信。他洗漱完躺到床上,背上的纹身压着床垫,疼。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陈瑶: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就算了。不过我真的觉得你很特别,想给你拍组照片。我是正经摄影师,不是骗子。”
展旭看着那条短信,手指在屏幕上方悬了很久。最后,他打字:
“我没什么好拍的。”
发送。
几乎是立刻,回复来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故事都写在脸上和手上。你的故事,我想用镜头记录下来。”
展旭没有再回复。他关掉手机,闭上眼睛。
故事?他的故事就是一场失败的爱情,一个逃到北京的懦夫,一个背上刻着彼岸花的傻瓜。
有什么好记录的?
回到现在,下午四点零五分。
展旭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热风枪重新加热,吸盘吸附,这次他更加小心,动作更慢——
“噗”一声轻响,屏幕被完整剥离,内屏完好无损。
成功了。
他松了口气,但不敢放松。接下来的步骤更关键:清理残胶,涂抹新的光学胶,贴合新外屏,用压屏机加压除泡。
每一步都需要极致的专注和稳定。他的手很稳,心却乱。
因为工作台角落里,他的手机屏幕又亮了。还是陈瑶:
“今天下午我在中关村附近拍摄,想去你店里看看,方便吗?”
展旭看了眼时间:四点十分。他还有活要干,顾客六点来取。
他应该回复“不方便”或者干脆不回复。但鬼使神差地,他回了:
“我在忙,顾客六点取手机。”
发送完他就后悔了。这不等于告诉她,六点之后可能方便吗?
果然,陈瑶回复:“那我六点十分左右过去,不会打扰你工作,就看看。”
展旭没有再回。他放下手机,强迫自己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屏幕上。
清理残胶,需要用到一种特制的化学溶剂,气味刺鼻。他戴上口罩,用棉签一点一点擦拭。这个过程很枯燥,需要耐心,但他的心静不下来。
六点十分。她要来。
为什么?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
因为他说她相机修好了要感谢他?这理由太牵强。
因为她想给他拍照?北京这么大,好看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他?
展旭摇摇头,甩掉这些杂念。现在是四点二十五分,他必须在五点半前完成所有工序,留出半小时测试。
下午五点二十分。
手机修复完成。展旭装好最后一颗螺丝,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系统正常启动,触摸灵敏,显示清晰。
他长舒了一口气。把手机放在测试架上,运行一系列测试程序。
一切正常。
他看了看时间:五点二十五分。还有五分钟,顾客就该来了。
展旭摘下口罩和手套,走到店后面的小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很疲惫,眼睛里有血丝,下巴上的胡茬又长出来了。
他拿起剃须刀——最便宜的那种手动剃须刀,刀片已经用了两个星期,有点钝。他涂上肥皂沫,开始刮胡子。
刀片划过皮肤,留下细微的刺痛。他刮得很仔细,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刮完胡子,他又洗了把脸,用毛巾擦干。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清爽了一些,但眼神里的疲惫和空洞还在。
那种空洞,陈瑶说看到了。
他自己看不到,但能感觉到——就像背上的纹身,看不到,但能感觉到疼痛。
下午五点五十五分。
顾客来了,是个年轻女孩。检查了手机,很满意,付了钱,离开了。
展旭把钱放进收银台,在账本上记录。然后他站在柜台后,看着玻璃门外。
天色已经暗了,路灯渐次亮起。中关村的夜晚比白天更热闹,下班的人流,闪烁的霓虹,川流不息的车灯。
六点零五分。
六点零八分。
六点十分。
店门被推开了。风铃声清脆。
陈瑶走进来。她还是穿着那件军绿色的棉衣,但今天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很醒目。相机包斜挎在肩上,手里还拎着一个纸袋。
“嗨,”她笑着打招呼,“没打扰你吧?”
展旭摇摇头:“刚忙完。”
陈瑶走到柜台前,把纸袋放在台面上:“给你带了点吃的。这家的牛肉馅饼很有名,我排了二十分钟队。”
展旭看着纸袋,愣住了。他没想到她会带吃的来。
“不用……”
“要的,”陈瑶很坚持,“你帮我查了维修店的地址,省了我很多时间。而且……”她顿了顿,“我觉得你看起来需要吃点好的。”
展旭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接过纸袋,里面是三个还温热的馅饼,香味透过纸袋飘出来。
“谢谢。”他说,声音有些干涩。
“不客气。”陈瑶把相机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环顾店里,“你一个人看店?”
“老板晚点来。”
“那你吃饭了吗?”
“还没。”
“那正好。”陈瑶指了指馅饼,“趁热吃。”
展旭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一个馅饼,咬了一口。确实好吃,皮薄馅大,牛肉很香。
陈瑶也拿出一个,靠在柜台边吃。她吃得很斯文,小口小口的,但看得出很享受。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吃着馅饼。店里很安静,只有咀嚼的声音,还有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吃完一个,陈瑶说:“我能看看你的工作台吗?”
展旭点点头。
陈瑶走到工作台前,看着那些精密的工具:显微镜,热风枪,烙铁,镊子,还有各种螺丝刀。她的目光很专注,像在观察什么艺术品。
“这些工具都很贵吧?”她问。
“还好。最贵的是显微镜,四千多。”
“你自己买的?”
“店里的。”
陈瑶点点头,目光落在工作台角落——那里放着几块报废的屏幕,上面有碎裂的痕迹,还有胶水残留。
“这些是练习用的?”她问。
“嗯。”
“练了多久?”
“三个星期。”
“很辛苦吧?”
展旭顿了顿,说:“还好。”
陈瑶转过身,看着他。店里的灯光是白色的LED灯,很亮,照得她的眼睛格外清澈。
“展旭,”她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
“你为什么要做这行?我的意思是,手机维修,听起来很枯燥,很精细,需要极大的耐心。你做得很好的样子,但你看上去……不像是天生喜欢这个的人。”
这个问题很直接,很敏锐。
展旭沉默了几秒,说:“为了生活。”
“只是为了生活?”
“还能为了什么?”
陈瑶歪了歪头,像在思考:“为了生活的工作有很多种。快递员,服务员,保安,都可以生活。但你选择了这个,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练习,需要极致的专注和耐心。这不仅仅是‘为了生活’。”
展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总不能说,是为了用极致的专注来忘记前女友,是为了在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一点掌控感。
“也许,”他慢慢地说,“是因为这个工作能让我什么都不想。”
陈瑶的眼睛亮了一下:“什么都不想?”
“嗯。修手机的时候,你必须全神贯注。想错一步,就可能烧掉几百块的零件。所以你不能分心,不能想别的,只能想眼前这个电路,这个焊点。”
“所以这是一种……逃避?”陈瑶问得很轻。
展旭愣住了。他没想到她会用这个词,而且用得这么准。
“算是吧。”他承认了。
陈瑶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她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景。
“北京很大,”她突然说,“大到可以让任何人躲藏。你可以躲在地下室,躲在阁楼,躲在这个小小的维修店里,躲在这些精密的零件后面。但躲得再深,你还是得面对自己。”
展旭看着她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军绿色的棉衣在白色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他问。
陈瑶转过身,笑了:“因为我觉得我们有点像。”
“像?”
“嗯。”她走回柜台前,靠在台面上,“我也是来北京躲藏的。不过我是躲家里安排的工作,躲父母期望的生活。我拿着相机到处拍,看起来自由自在,其实也是在逃避。”
展旭看着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女孩。短发,大眼睛,皮肤很白,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很浅的梨涡。她的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也有种掩藏不住的脆弱。
“你拍什么?”他问。
“什么都拍。人,街道,建筑,光影。”陈瑶说,“但我最喜欢拍人。因为每个人都有故事,而镜头能捕捉到那些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故事。”
“比如我?”
“比如你。”陈瑶很认真,“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身上有种很矛盾的东西——手很稳,但眼神很飘;做事很专注,但灵魂好像不在身体里。我想知道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没什么特别的。”展旭说。
“每个说自己故事不特别的人,往往都有最特别的故事。”陈瑶从相机包里拿出相机,“我能给你拍张照吗?就一张。”
展旭本能地想拒绝。他不喜欢拍照,尤其不喜欢被陌生人拍。
但陈瑶的眼神很诚恳,而且她说“我们有点像”。
也许是因为这个“像”,也许是因为她带来的馅饼,也许是因为今晚的灯光太亮,而他的防备太累——
他点了点头。
“好,就一张。”
陈瑶的眼睛亮了。她调整相机的参数,后退几步,找角度。
“你不用刻意摆姿势,”她说,“就站在那里,看着窗外,想你的心事。”
展旭走到窗前,背对着她。窗外是北京夜晚的车流,红色的尾灯连成一条流动的光河。
他能听见相机快门的声音,很轻,很快。
“好了。”陈瑶说。
展旭转过身。陈瑶看着相机屏幕,表情很专注。过了几秒,她抬起头,把相机递过来:“你看看。”
展旭接过相机。屏幕上是他的侧影,站在窗前,背对着镜头。店里的灯光照在他身上,在玻璃上投出模糊的倒影。他的脸没有完全露出来,只能看见下巴的线条,和微微皱起的眉头。
但就是这样一张简单的照片,却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孤独,疏离,还有某种沉重的、压在肩上的东西。
“这张照片……”陈瑶轻声说,“叫《背光的人》。”
展旭把相机还给她。他没有评价,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谢谢。”陈瑶收起相机,“这张照片我不会商用,只是我自己收藏。如果你介意,我可以删掉。”
“不用。”展旭说,“留着吧。”
陈瑶笑了。这次的笑容很明亮,像冬夜里的星星。
“展旭,”她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经常来给你拍照。不打扰你工作,就在你工作的时候,拍一些日常。”
“为什么?”
“因为……”陈瑶想了想,“因为我觉得,你的故事需要用镜头记录下来。不是现在,而是从现在开始,记录你如何从‘背光的人’变成‘迎光的人’。”
迎光的人。这个词让展旭心里动了一下。
他还能迎光吗?在背着满背彼岸花,心里有一个填不满的洞之后?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
“没关系,”陈瑶说,“镜头会知道。”
就在这时,店门被推开了。陈哥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纸箱。
“哟,有客人?”陈哥看见陈瑶,愣了一下。
“我是展旭的朋友,”陈瑶很自然地打招呼,“来给他送点吃的。”
朋友。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么自然,好像他们真的认识很久了。
展旭没否认,也没承认。
陈哥点点头,把纸箱放在地上:“主板到了,你清点一下。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好。”
陈哥走了,店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陈瑶看了看时间:“我也该走了。明天我还要去798拍一个展。”
“嗯。”
陈瑶背起相机包,走到门口。推门前,她回头说:“展旭,如果哪天你想说话了,想找人聊聊你的故事,可以找我。我不仅是个摄影师,也是个很好的听众。”
展旭点点头:“好。”
“那……再见。”
“再见。”
陈瑶推门离开。风铃声再次响起,然后逐渐平息。
展旭站在原地,看着玻璃门外她远去的背影。红色的围巾在夜色中很醒目,像一团小小的火焰,渐行渐远。
他低头,看着工作台上那个纸袋。里面还有两个馅饼,已经凉了,但香味还在。
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凉了的馅饼没那么好吃了,皮有些硬,但他还是吃完了。
吃完后,他打开陈哥带来的纸箱,开始清点主板。一块,两块,三块……总共十二块,都是二手主板,有的完好,有的有故障,需要维修。
他拿起一块主板,放在显微镜下检查。这块主板有明显的进水痕迹,多处电容腐蚀。
他开始工作。清洗,测量,更换元件。动作熟练,专注。
但这一次,在专注的间隙,他会不自觉地看向窗外。
看那个红色的围巾消失的方向。
看北京夜晚无尽的灯光。
看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
倒影里,他还是那个“背光的人”。
但今晚,好像有一束很小的光,从某个角度照了进来。
很微弱,但存在。
背上的纹身还在疼。
心里的洞还在空。
但手里有工作,胃里有食物,窗外有北京,还有一个说要记录他故事的、拿着相机的女孩。
生活还在继续。
疼痛还在继续。
但也许,真的可以开始记录。
记录这个从“背光”到“迎光”的过程。
哪怕这个过程很慢,很长,很疼。
至少,开始了。
展旭低下头,继续检查主板。
显微镜下的世界很小,很精密,很确定。
确定到让人安心。
(第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