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阁楼与镜头 ...
-
2016年11月15日,凌晨一点二十分。
展旭趴在工作台上,眼睛紧盯着放大镜下的手机主板。那是一片深绿色的电路板,指甲盖大小,上面密布着比头发丝还细的金属线路。他左手拿着镊子,右手拿着烙铁,烙铁尖的温度是350度——这个温度刚好能融化焊锡,又不会烧坏脆弱的电路。
镊子夹起一颗芝麻大的电容,对准主板上那个几乎看不见的焊点。手不能抖,呼吸要轻。他屏住气,将电容轻轻放上去,烙铁尖同时轻触——
一缕极细的白烟升起,焊锡融化,电容固定在正确的位置。
完成了。
展旭放下工具,直起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背上传来一阵刺痛——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纹身下面的肌肉在抗议。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凌晨一点二十五分。陈哥晚上十点就回家了,嘱咐他早点休息,但他想多练一会儿。这是第七块废主板,他终于成功更换了上面十六颗微型电容中的十四颗——有两颗失败了,焊点烧焦,主板报废。
但十四颗成功,已经比三天前的零颗好太多了。
展旭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阁楼很冷,北京的十一月供暖还没开始,夜里温度已经降到零下。他裹紧身上的旧羽绒服——还是从抚顺带来的那件,袖口的磨损更严重了。
他走到小窗边,推开一条缝。冷空气立刻灌进来,带着北京夜晚特有的味道:汽车尾气,远处的烧烤烟,还有某种金属般的、城市特有的气味。
窗外,中关村的夜景依旧繁华。即使是凌晨一点,对面写字楼还有几层亮着灯,不知道是加班的人还是彻夜不熄的应急照明。街道上的车少了,但依然有出租车时不时驶过,尾灯在黑暗中划出红色的轨迹。
展旭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像个旁观者。这个城市很大,很热闹,但没有一寸是属于他的。他的世界就是这个八平米的阁楼,这张工作台,这些待修的、冰冷的电子零件。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走回工作台,拿起手机——是奶奶发来的短信:“小旭,睡了吗?北京冷,多穿点。”
他打字:“还没睡,在练手艺。奶奶也注意身体。”
发送。
几乎立刻,回复来了:“别熬太晚,身体要紧。钱够用吗?奶奶给你寄点。”
“够用,奶奶别担心。老板包住,吃饭花不了多少。”
“那就好。过年回来吗?”
展旭的手指停在屏幕上。过年还有一个多月,但他知道车票难买,也贵。而且刚来北京,才干了半个月,不好意思请假。
“看情况。”他回复,“如果能买到票就回去。”
“好。早点睡。”
“嗯,奶奶晚安。”
对话结束。展旭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看着工作台上那些零件。
来北京半个月了。时间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慢。
快是因为每天都很忙——早上九点开门,晚上十点关门,中间除了吃饭上厕所,几乎都在修手机、学技术。陈哥人不错,教得认真,虽然话不多,但该教的都教。
慢是因为每一个没有手机的深夜,当他独自在阁楼里练习时,时间就像凝固的胶水,黏稠而沉重。那些时候,回忆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带着抚顺的气味,带着她的脸。
但他学会了控制。每当想起她,他就拿起一块废主板,开始练习焊接。极致的专注能驱散一切杂念——你必须全神贯注,否则三百五十度的烙铁会烧穿电路板,几百块的零件就报废了。
这是一种残忍但有效的疗法:用物理的疼痛(烙铁可能烫到手)和精神的压力(不能出错),覆盖心理的疼痛。
凌晨两点十分。
展旭决定休息了。他收拾好工作台,把工具一一放回原位——陈哥强调过,工具就是修理工的手,必须爱护。然后他爬上阁楼唯一的家具:那张单人床。
床很硬,垫子薄,躺下去能感觉到下面木板的纹路。他侧身躺着,背朝上——这个姿势已经成了习惯,即使纹身早就愈合了。
黑暗中,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北京永远不真正安静,即使是在深夜。
他闭上眼睛,开始数数。这是最近养成的入睡方法:从一数到一百,数三遍,如果还没睡着,就起来继续练习。
“一,二,三……”
数到二十七时,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李□□站在南站商海大厦门口,穿着粉色羽绒服,马尾在风中晃动。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展旭睁开眼睛。
黑暗中,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缝,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若隐若现。
他重新闭上眼睛,继续数:“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这一次,数到了六十三。脑海里是医院值夜班那晚,她靠在他肩上睡着的样子。晨光照在她睫毛上,细小的光点。
他再次睁开眼睛。
这样不行。
他坐起来,打开床头的小台灯——那是从旧货市场花五块钱买的,灯泡瓦数很低,光线昏黄。
他从枕头下拿出一本书:《智能手机维修从入门到精通》。陈哥给的,说是行业圣经。他翻开,开始看第三章:主板级维修基础。
文字很枯燥,电路图很复杂,但正好。枯燥能驱散记忆,复杂能占据大脑。
他看了半个小时,直到眼睛发涩,才关灯躺下。
这次,他睡着了。
早上七点半。
手机闹钟响了。展旭睁开眼睛,感觉只睡了几个小时,但必须起床了。
他爬起来,用冷水洗脸——阁楼没有热水,洗脸刷牙都要去楼下卫生间接水。水很冰,刺激得他瞬间清醒。
换上工作服——一件深蓝色的连体工装,胸口绣着店名“陈记维修”。然后下楼,开门,打扫店面。
这是他的日常工作:扫地,擦柜台,整理工具,检查库存。陈哥八点半来,他要在此之前把一切准备好。
八点十分,他打扫完毕,坐在柜台后,继续看那本书。
八点二十五分,陈哥来了,手里拎着早餐。“早。”他打招呼。
“早,陈哥。”展旭站起来。
陈哥把一份煎饼果子放在柜台上:“你的。”
“谢谢陈哥。”展旭接过,煎饼还是热的。
陈哥一边吃自己的那份,一边检查展旭昨晚练习的主板。拿起那块成功更换了十四颗电容的板子,对着光看了看。
“焊点还可以,”陈哥说,“但这两颗歪了,受力不均,用不了多久就会脱落。”
展旭凑过去看,果然,有两颗电容的角度微微倾斜。
“手要稳,”陈哥说,“心更要稳。你太急了。”
展旭点点头。他知道自己急——急着学会,急着赚钱,急着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急着证明离开抚顺是对的。
“今天有几个预约,”陈哥吃完最后一口煎饼,“一个换屏,一个修进水,还有一个老顾客要换电池。换屏的你来,我看着。”
“好。”展旭有些紧张。换屏幕他练过很多次,但都是废手机,这是第一次修顾客的真机。
上午九点十五分。
第一个顾客来了,是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手机屏幕碎得像蜘蛛网。
“能换吗?”男孩问,“多少钱?”
陈哥报了价:“原装屏四百,组装屏两百。原装的质保三个月,组装的一个月。”
“组装的吧,便宜点。”男孩说。
展旭接过手机——是一部iPhone 6,黑色的。他戴上防静电手环,开始操作。
拆机,断开电池排线,拆下破碎的屏幕,清理边框上的残胶,装上新屏幕,测试触摸,测试显示,一切正常,然后装机。
整个过程花了二十分钟。展旭的手很稳,动作流畅,额头上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是累,是紧张。
“好了。”他把修好的手机递给男孩。
男孩检查了一下,很满意:“挺快的嘛。谢了。”
付钱,离开。
陈哥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不错。手很稳。”
展旭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服都湿了一小块。
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
店里陆续来了五六个顾客。换电池的,修充电口的,恢复数据的。简单的展旭做,复杂的陈哥做。展旭在旁边看,学。
下午三点半,没什么客人了。陈哥说:“我出去进点货,你看店。”
“好。”
陈哥走了。展旭坐在柜台后,继续看那本书。阳光从玻璃门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斜斜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下午四点十分。
店门被推开了。风铃声清脆地响起。
展旭抬起头,看见一个女孩走进来。大概二十三四岁,短发,穿着军绿色的棉衣,背着一个很大的相机包。她的脸很小,眼睛很大,眼神里有种好奇的、观察世界的光。
“你好,”女孩走到柜台前,“我相机坏了,能修吗?”
展旭站起来:“什么相机?”
女孩从包里掏出一台黑色的单反相机,递过来:“佳能5D3。昨天拍夜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现在开不了机。”
展旭接过相机。很沉,金属机身冰凉。他按了开机键,没反应。
“我们主要修手机,”他说,“相机……没修过。”
“试试嘛,”女孩很坚持,“附近就你们一家维修店。或者你看看,能判断是什么问题也行。”
展旭犹豫了一下。陈哥说过,不熟悉的机器不要碰,修坏了赔不起。
但女孩的眼神很诚恳,而且……她让他想起李□□。不是长得像,是那种眼神里的光,那种专注的、认真的光。
“我看看。”他说。
他拿来工具,小心翼翼地拆开相机底部的螺丝盖板。里面的结构比手机复杂得多,密密麻麻的电路板,精密的机械部件。
他检查了电池触点,没问题。检查了电源开关,也没问题。然后他看到主板上一处明显的损伤——有个电容烧焦了,周围一片黑色。
“这里烧了。”他指着给女孩看。
女孩凑过来看,离得很近。展旭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很淡,像某种植物的味道。
“能修吗?”她问。
“需要换这个电容。但我们店里没有相机配件。”
女孩有些失望:“那怎么办?这相机是我吃饭的家伙。”
展旭想了想:“你可以去专业的相机维修店。中关村有,我帮你查查地址。”
“谢谢。”女孩说,但还是看着他,“你修手机多久了?”
“半个月。”
“半个月手就这么稳?”女孩有些惊讶,“我刚才看你拆螺丝,手一点都没抖。”
展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总不能说,是因为每天都在练习用烙铁焊芝麻大的电容,是为了用极致的专注驱散前女友的记忆。
“练得多。”他简单地说。
女孩笑了。她的笑容很明亮,像冬天的阳光。“你叫什么名字?”
“展旭。”
“我叫陈瑶。”女孩说,“陈旧的陈,琼瑶的瑶。”
展旭点点头,继续帮她查相机维修店的地址。找到后,写在便签上递给她。
“这家店评价不错,”他说,“你可以去看看。”
“谢谢。”陈瑶接过便签,看了看上面的字,“你字写得挺好看。”
展旭没说话。他的字是小时候跟爷爷学的,爷爷说字如其人,要方正,要有骨。
陈瑶把相机装回包里,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柜台前,目光在店里扫视——工作台上那些精密的工具,墙架上那些待修的、拆开的手机,还有展旭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工装。
“你一个人看店?”她问。
“老板出去了。”
“你是老板?”
“学徒。”
“哦。”陈瑶点点头,突然说,“我能给你拍张照吗?”
展旭愣住了:“拍照?为什么?”
“因为……”陈瑶想了想,“因为你的手。我刚才观察了,你的手很稳,但手背上有很多细小的伤口——是练习时弄的吧?还有你的眼神,很专注,但又有点……怎么说呢,空洞。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
展旭下意识地把手缩回柜台下面。那些伤口确实是练习时弄的——烙铁烫的,螺丝刀划的,镊子戳的。他以为不明显,没想到被她看到了。
“抱歉,”陈瑶说,“我太唐突了。我是摄影师,职业习惯,看到有意思的人就想拍。”
“我不是有意思的人。”展旭说。
“每个人都是有意思的人,”陈瑶很认真,“只是大多数人自己不知道。”
展旭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起李□□——她也喜欢观察细节,也喜欢说些让人不知道怎么接的话。
“我该走了,”陈瑶背起相机包,“谢谢你的帮助。下次我相机再坏了,还来找你。”
“还是别坏了。”展旭说。
陈瑶笑了:“也是。那……有缘再见。”
她推门离开。风铃声再次响起,然后安静下来。
展旭站在原地,看着玻璃门外她远去的背影。军绿色的棉衣在人群中很显眼,相机包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陈瑶。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下午五点。
陈哥回来了,拎着一袋零件。“下午有客人吗?”
“有。”展旭说,“换了两个屏,修了一个充电口。还有一个女孩来修相机,我帮她查了维修店的地址。”
“相机?”陈哥挑眉,“我们可不修那个。”
“我知道,所以没接。”
“嗯,做得对。”陈哥把零件放好,“晚上想吃什么?我叫外卖。”
“都行。”
“那就炒饭吧,实惠。”
晚上六点,外卖来了。两人坐在柜台后吃饭。陈哥一边吃一边说:“你这半个月进步很快。照这个速度,三个月就能出师。”
“出师了能赚多少?”展旭问。
“看手艺。手艺好的,一个月五六千没问题。再好的,上万也有可能。北京这么大,每天多少人手机坏了?市场大着呢。”
五六千。在抚顺,这是他半年的收入。
“但前提是手艺要好,”陈哥补充,“不是会换屏换电池就叫手艺好。要会修主板,会处理疑难杂症。那些才是赚钱的活。”
“我会努力学。”展旭说。
陈哥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来北京?抚顺不好吗?”
展旭沉默了几秒,说:“想换个环境。”
“因为女人?”
展旭没回答。
陈哥笑了笑,没再追问:“行,不想说就不说。但我要告诉你,在北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失恋的,破产的,追梦的,逃难的。但来到这里,过去就过去了。你得往前看,往前跑。北京不会等你,也不会可怜任何人。”
“我知道。”展旭说。
吃完饭,陈哥回家了。展旭收拾了外卖盒子,继续看店。
晚上没什么客人。他坐在柜台后,继续看书。但这一次,有点看不进去。
脑子里总想着下午那个女孩——陈瑶。她说的话,她的笑容,她观察的眼神。
“你的手很稳,但手背上有很多细小的伤口。”
“你的眼神很专注,但又有点空洞。”
她看到了。一个陌生人,只接触了二十分钟,就看出了他手背上的伤口,眼神里的空洞。
那李□□呢?他们在一起四年,她有没有看到过他手上那些因为练习理发而磨出的茧?有没有看到过他眼神里那些因为对未来迷茫而产生的焦虑?
也许看到了,但没说。
或者说了,但他没在意。
展旭放下书,走到小窗边,看着外面的夜景。
北京还是那个北京,繁华,冷漠,庞大。
但今天,好像有了一点不同——一个叫陈瑶的女孩来过,问了他名字,说要给他拍照,然后走了。
像一粒石子投进死水,荡起一圈微小的涟漪。
很快会平静,但确实荡起过。
晚上十点。
打烊了。展旭关上门,上锁,回到阁楼。
他脱下工装,准备洗漱。在脱毛衣时,背上的纹身摩擦到布料,传来熟悉的刺痛感。
他走到镜子前——阁楼唯一的镜子,巴掌大,挂在墙上,已经有些模糊了。
他转过身,背对镜子,扭头看。
镜子里,那片彼岸花在昏暗灯光下若隐若现。血红的颜色已经沉淀下来,不那么刺眼了,像陈年的血迹。墨绿的叶子缠绕着,像某种古老的藤蔓。
H.H. 2016.9.16。
那个日期,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
他伸手,轻轻触摸那些凸起的线条。皮肤下面是硬硬的疤痕组织,触感粗糙,和周围光滑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四个月了。距离分手四个月,距离纹身三个月。
疼痛还在,但已经习惯了。像背上永远背着一块石头,一开始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但时间长了,就学会了和它共存。
也许有一天,连疼痛都会习惯。
也许有一天,他会忘记为什么纹这个图案。
也许有一天,这个图案会变成单纯的装饰,失去所有的意义。
但还不是今天。
今天,它还在疼。今天,他还在想她。
但今天,他也接待了六个顾客,成功换了三个屏幕,帮一个女孩查了维修店的地址,被一个陌生人看出了手上的伤口和眼里的空洞。
生活还在继续。在疼痛中,在回忆中,继续。
他洗漱完,躺到床上。背上的纹身压在薄薄的床垫上,疼。
但他很快睡着了。
这一次,没有数数,没有看书。
他梦见了手机主板,那些细小的电容,那些精密的电路。
梦见自己的手很稳,焊点很完美。
梦见陈哥说:“不错,手很稳。”
梦见那个叫陈瑶的女孩说:“你的手很稳,但手背上有很多细小的伤口。”
伤口在梦里愈合了,长出了新的皮肤,光滑,完整。
醒来时,凌晨三点。
展旭睁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他知道,梦只是梦。伤口不会那么快愈合,纹身不会消失,记忆不会抹去。
但他也知道,每一天,他都在学习新的东西,接触新的人,适应新的生活。
每一天,那个背着相机包的、叫陈瑶的女孩没有再来。
但风铃还挂在门上,有客人来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北京还在那里,很大,很冷,很陌生。
但他还在那里,在这个八平米的阁楼里,在这个堆满手机零件的店里,在这个没有她的城市里。
活着,学习,向前。
即使背上有纹身。
即使心里有空洞。
即使有时候,在深夜,会想起抚顺的春天,想起南站的粉色羽绒服,想起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但天总会亮。
店总要开。
生活总要继续。
这就是北京教会他的第一课:没有谁不可替代,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
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疼痛中学习,在失去中成长,在陌生的城市里,一点点找到自己的位置。
哪怕那个位置很小,很卑微。
但至少,是自己的。
(第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