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顺爱情故事》永恒的伤

7、长椅上的守夜人

　　2013年3月8日，星期五，晚上十点零七分。
　　抚顺市中心医院住院部三楼，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展旭第三次调整坐姿。塑料椅子很硬，靠背笔直，坐久了尾椎骨发疼。他抬起左手腕，电子表的红色数字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跳动着：22:07。
　　距离李□□上一轮查房已经过去四十三分钟。
　　他记得很清楚，上一轮她是二十点二十四分从护士站出来的，推着治疗车，车轮在瓷砖地面上发出规律的、轻微的吱呀声。她经过他身边时没有停，只是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他一眼，睫毛在荧光灯下投出细小的阴影。
　　展旭深吸一口气，走廊里的空气混合着消毒水、药物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疾病特有的气味。他数了数对面墙上的瓷砖——从左到右二十三块，从地面到天花板十六块。瓷砖是米白色的，有些已经泛黄，接缝处有深色的污渍。
　　22:11。
　　走廊另一端传来推车的声音。展旭立刻抬头，但那是另一个护士，推着器械车走向手术室方向。车上的金属托盘随着推车晃动，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他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黑色帆布鞋。鞋尖有些开胶，他用502胶水粘过两次，但走多了路还是会裂开。今天从理发店直接过来，没时间换鞋。
　　22:16。
　　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展旭掏出来，是李□□发来的□□消息：
　　“还在忙，刚处理完17床。他血管太细，扎了三次才成功。”
　　展旭打字：“疼吗？”
　　“我问还是他问？”
　　“都问。”
　　那边停顿了几秒：“我心疼，他应该也疼。但他没喊，是个很乖的老爷爷。”
　　展旭想回复什么，但手指悬在键盘上，最后只打了两个字：“小心。”
　　“嗯。你要是困了就先回去。”
　　“不回。”
　　发送完这两个字，展旭把手机放回口袋。他不能走。今天是李□□实习期第一个夜班，她昨天在电话里说：“我有点害怕，夜班要十二个小时，从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
　　“我去陪你。”展旭当时说。
　　“医院不让家属陪护到这么晚。”
　　“我不是家属，我就是个等朋友的人。”
　　现在他真的在这里等。从晚上八点零三分到达医院，已经坐了整整两小时零四分钟。
　　22:23。
　　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搀扶着一个老人走出来，老人穿着病号服，一手捂着腹部，走得很慢。他们在走廊里挪动了大概两分钟，才走到卫生间门口。中年女人小心地扶着老人进去，门关上。
　　展旭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然后是冲水声。又过了三分钟，门开了，两人重新出来，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挪回病房。整个过程花了七分钟。
　　22:32。
　　护士站的电话响了。铃声很尖锐，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展旭听见值班护士接电话的声音：“喂，三楼护士站……嗯，知道了，马上过去。”
　　脚步声。这次是两个人，其中一个脚步声很熟悉——李□□穿的是软底护士鞋，走路声音很轻，但他已经能分辨出来。
　　她和另一个护士推着急救车从护士站出来，快步走向走廊另一端的病房。展旭坐直身体，看着她们消失在312病房门口。
　　门没有关严，他能听见里面的声音。
　　“血压多少？”
　　“90/60，有点低。”
　　“心率呢？”
　　“112，偏快。”
　　“先把氧气接上。”
　　仪器启动的嗡嗡声，金属器械碰撞的叮当声，还有病人粗重的呼吸声。展旭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成了拳头。
　　22:41。
　　病房门开了。李□□先出来，手里拿着记录板，快步走向护士站。经过展旭时，她看了他一眼，很短的一瞥，但展旭看见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还有眼睛里还没来得及褪去的紧张。
　　她没有停，直接进了护士站。展旭听见她打电话的声音：“李医生，312床刚才血压突然下降……嗯，已经稳定了……好，我记录一下。”
　　22:47。
　　李□□终于从护士站出来。她走到展旭身边的长椅，坐下，没有挨着他，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累吗？”展旭问。
　　“嗯。”她声音很轻，带着疲惫的沙哑，“刚才那个病人突然情况不好，吓死我了。”
　　“现在稳定了？”
　　“暂时稳定了。”李□□摘下护士帽，头发被帽子压得有些塌。她用手抓了抓，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还有五个多小时。”
　　展旭从包里掏出保温杯——那是奶奶给他准备的，里面是红枣枸杞茶，还温热着。他拧开盖子，递过去。
　　李□□接过，喝了一小口，然后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荧光灯的光照在她脸上，展旭看见她眼睛下方的黑眼圈，很淡，但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很明显。
　　“你明天还要上班吗？”她问，眼睛还闭着。
　　“下午班，一点到九点。”
　　“那你应该回去睡觉的。”
　　“我说了，不回。”
　　李□□睁开眼，侧过头看他。走廊的灯光在她眼睛里映出细碎的光点。“展旭，”她说，“你这样陪着我，我很开心。但我也担心你。”
　　“不用担心我。”展旭说，“我年轻，撑得住。”
　　“我也年轻，但我现在就快撑不住了。”李□□苦笑着，“腿是酸的，腰是疼的，眼睛又干又涩。”
　　“那你还让我回去？你一个人更撑不住。”
　　李□□没说话。她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把保温杯还给展旭。两人的手指在交接时碰了一下，她的指尖很凉。
　　22:55。
　　护士站的铃响了。李□□立刻站起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她整理了一下护士服，戴上帽子，对展旭说：“我得去了。”
　　“嗯。”
　　她快步走向铃响的病房。展旭看着她走进308病房，门关上。
　　走廊重新安静下来。远处传来隐约的呻吟声，不知道是哪间病房的病人。展旭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他想起了两个月前，寒假最后一天，浑河边的长椅。李□□说：“有时候，我害怕太幸福了。”
　　现在他明白了。幸福不是静态的，它需要对抗很多东西——疲惫、压力、现实、时间。
　　23:08。
　　李□□从病房出来，这次手里拿着空的输液袋。她把袋子扔进污物间的黄色垃圾桶，然后去洗手。展旭听见水流声，持续了至少一分钟——她在按照七步洗手法仔细洗手。
　　洗完后，她没有立刻回护士站，而是走到窗边，站在那里看着外面的夜色。展旭从侧面看着她，她的侧脸在玻璃的映照下有些模糊。
　　23:12。
　　她转身回到长椅边，但没有坐下。“展旭，”她低声说，“我刚才给病人换药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想起你冬夜给我找校服。”她说，“那天你也像现在这样，在客运站等了一整夜。”
　　展旭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在想，”李□□继续说，“为什么你总是愿意为我等？等那么久，那么辛苦。”
　　“因为值得。”展旭说。
　　“真的值得吗？”
　　“真的。”
　　李□□笑了，笑容很浅，但眼睛里有些湿润的东西。“我刚才给那个爷爷换药时，他疼得皱眉，但没喊。他老伴在旁边握着他的手，一直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好了’。我突然想，如果有一天我老了，生病了，你会不会也在旁边等着我？”
　　展旭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走廊很安静，远处护士站的值班护士在低头写记录。
　　“会。”展旭很认真地说，“不管多久，我都会等。”
　　李□□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她伸出手，替他拉了一下羽绒服的衣领——刚才坐着时衣领有些折进去了。
　　“衣领乱了。”她轻声说。
　　这个动作很自然，很细小，但展旭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塌陷了一块。
　　23:20。
　　护士站的电话又响了。李□□几乎是跑过去的。这次是急诊科打来的，要收一个新病人。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展旭看着李□□和另一个护士忙碌。她们推着空病床去电梯口接病人，然后推回来，安置在刚腾出来的315病房。测量生命体征，建立病历，准备药物。李□□进进出出，脚步匆忙但有序。
　　展旭一直看着。他看着她弯腰给病人戴腕带，看着她踮脚挂输液瓶，看着她蹲下调整输液架的高度。每一个动作都很专业，但展旭看见她扶着腰站起来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00:03。
　　新病人安顿好了。李□□从病房出来，走路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她走到长椅边，这次直接坐下了，肩膀挨着展旭的肩膀。
　　“又收了一个。”她说，声音里满是疲惫，“肝硬化晚期，情况不太好。”
　　“你饿吗？”展旭问，“我带了两包饼干。”
　　他从包里掏出一包苏打饼干，拆开，递给李□□。她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吃着，像只仓鼠。
　　“你也吃。”她把饼干递回来。
　　展旭拿了一块，放进嘴里。饼干很干，在口腔里碎成粉末。两人就这样分食着一包饼干，在凌晨的医院走廊里，像两个偷吃零食的孩子。
　　00:17。
　　饼干吃完了。李□□靠在展旭肩上，闭上了眼睛。“让我靠五分钟。”她说，“就五分钟。”
　　“嗯。”
　　展旭坐直身体，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重量，很轻，但真实。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温热的气息透过护士服和羽绒服，传到他的肩膀上。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仪器提示音，滴——滴——滴——，规律得让人昏昏欲睡。
　　展旭看着对面的瓷砖墙，重新数了一遍瓷砖。还是二十三块，十六块。但这次他注意到，左下角那块瓷砖缺了一个小角，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
　　00:22。
　　李□□动了动，醒了过来。“我睡着了？”她声音含糊。
　　“四分钟。”
　　“感觉像睡了很久。”她坐直，揉了揉眼睛，“该去查房了。”
　　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护士服，走向护士站拿记录板。展旭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护士服的腰身在荧光灯下显得很纤细。
　　00:30到01:45。
　　这一小时十五分钟，展旭经历了最漫长的等待。李□□和另一个护士进行夜间大查房，要检查所有病人的情况，记录生命体征，更换输液，处理各种需求。
　　展旭听见不同病房里传来的声音：
　　“爷爷，醒醒，量一下血压哦。”
　　“阿姨，要上厕所吗？我扶您去。”
　　“小朋友不哭，姐姐轻轻扎，一下就好。”
　　李□□的声音始终温和，耐心，即使是在凌晨一点，即使她已经工作了五个多小时。
　　展旭坐在长椅上，感觉自己像个旁观者，观察着另一个世界——一个关于疾病、疼痛、脆弱，但也关于照顾、耐心、责任的世界。而李□□，他喜欢的女孩，正在那个世界里学着成为一个大人。
　　01:47。
　　查房结束。李□□回到长椅边时，走路都有些摇晃了。她坐下，把记录板放在一边，然后直接躺了下来——头枕在展旭腿上，身体蜷缩在长椅上。
　　“慧慧……”展旭愣住了。
　　“让我躺一会儿。”她的声音闷闷的，“就一会儿。椅子太硬了，我腰疼。”
　　展旭低头看着她。她闭着眼睛，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护士帽已经摘了，头发散开，有几缕贴在她的脸颊上。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把那些头发拨到耳后。她的皮肤很凉。
　　“展旭。”她没有睁眼。
　　“嗯？”
　　“如果我以后真的当护士了，你会不会嫌我总上夜班，没时间陪你？”
　　“不会。”
　　“如果我身上总有消毒水味呢？”
　　“那也很好闻。”
　　“如果我因为照顾病人累到没力气说话呢？”
　　“那我就陪着你，不说话也行。”
　　李□□睁开眼，从下往上看着他。这个角度很奇特，展旭看见她的眼睛显得更大，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扩散成深色的圆。
　　“你真好。”她说。
　　“我只对你好。”
　　李□□又闭上眼睛。展旭感觉到她的身体逐渐放松，呼吸变得深长。她真的睡着了。
　　02:03。
　　展旭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腿开始发麻，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但他不敢动，怕惊醒她。他低头看着她熟睡的脸，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长时间地观察她。
　　她的眉毛很淡，需要仔细看才能看清形状。鼻子小小的，鼻尖有点翘。嘴唇有些干，起了细小的皮。下巴上有一颗很小的痣，他以前没注意到。
　　她睡着时会微微皱眉，好像梦里也在担心什么。展旭想伸手抚平那个褶皱，但又怕弄醒她。
　　02:30。
　　走廊另一端的病房传来响动。有个病人在叫护士。展旭感觉到腿上的李□□动了一下，她醒了。
　　几乎是立刻，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然后站起来。“几点了？”
　　“两点半。”
　　“我得去一下。”她的声音还带着睡意，但人已经往病房方向走去。
　　展旭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心疼。她才十八岁，应该在宿舍睡觉，和朋友聊天，憧憬未来，而不是在凌晨的医院里照顾陌生的病人。
　　02:35到03:20。
　　李□□处理完那个病人的需求，又去了一趟护士站写记录。展旭趁着这个时间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血液重新流通时，那种刺痛感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城市。凌晨的抚顺很安静，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偶尔驶过的出租车。远处有几栋高楼还亮着零星的灯光，像沉睡巨兽的眼睛。
　　03:25。
　　李□□回来了。这次她带来了一条毯子——从护士站借的，给陪护家属用的那种薄毯。
　　“给你。”她把毯子递给展旭，“后半夜会更冷。”
　　“你呢？”
　　“我走动，不冷。”她说，“你睡一会儿吧，离天亮还有三个多小时。”
　　展旭接过毯子，是那种蓝色的、洗得发白的绒布毯子，有消毒水的味道。他盖在腿上，确实暖和了一些。
　　李□□在他身边坐下，这次没有靠着他，而是挺直背坐着，眼睛看着走廊尽头，像在站岗。
　　“你睡吧。”她说，“我看着。”
　　“你不睡吗？”
　　“我不能睡，还有工作。”她顿了顿，“但你可以睡。我看着你。”
　　展旭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突然笑了。
　　“笑什么？”她转过头。
　　“想起你第一次见我，在商海大厦门口，你也这样，站得笔直，东张西望。”
　　李□□也笑了：“那时候我特别紧张，手心都是汗。”
　　“我也是。”展旭说，“我还记得你那天穿粉色羽绒服。”
　　“你还记得？”
　　“记得。所有和你有关的事，我都记得。”
　　李□□没说话。她转回头，继续看着走廊。但展旭看见她的耳朵红了，在昏暗光线下，那抹红色很淡，但真实。
　　03:40。
　　展旭真的困了。他靠在椅背上，毯子盖到胸口，闭上眼睛。医院的噪音变得遥远，消毒水的气味也逐渐习惯。他感觉自己漂浮在某种半睡半醒的状态里。
　　他做了很多碎片化的梦。
　　梦见李□□穿着校服在操场上跑步，马尾在阳光下晃动。
　　梦见自己还在理发店，给客人剪头发，镜子里反射出李□□坐在等候区的身影。
　　梦见冬夜的客运站，他抱着校服等待天亮。
　　04:15。
　　他被冷醒了。毯子滑落在地上，医院的中央空调在凌晨时分似乎调低了温度。他捡起毯子重新盖好，转头看李□□。
　　她还坐在那里，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但头微微低着，眼睛闭着。她睡着了，坐着睡着了。
　　展旭轻轻挪动，把毯子分一半盖在她腿上。她没有醒，只是动了一下，头歪向一边。
　　04:30。
　　医院开始苏醒。清洁工推着清洁车出现在走廊尽头，拖把在地面上划出湿漉漉的痕迹。食堂送餐车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还有早班医生护士交接班的说话声。
　　天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来，灰蓝色的，很微弱。
　　04:47。
　　李□□醒了。她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然后看向展旭，眼神还有些茫然。
　　“我睡着了？”她声音沙哑。
　　“嗯，睡了一个多小时。”
　　“天啊……”她赶紧站起来，整理护士服，“我得去准备交班了。”
　　她快步走向护士站。展旭看着她匆忙的背影，把毯子叠好，站起来活动僵硬的四肢。
　　05:00到06:30。
　　这一个半小时，展旭看着李□□忙碌地完成夜班的最后工作——最后一次查房，记录夜班情况，准备交班报告。她的动作很快，但有条不紊，已经完全看不出刚才坐着睡着的疲惫模样。
　　06:35。
　　早班护士来了。李□□和她们交接，一一说明每个病人的情况。展旭站在走廊远处，听不清具体内容，但看见那些早班护士认真点头的样子。
　　06:50。
　　交接结束。李□□脱掉护士帽，从护士站出来，走向展旭。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睛里有种完成任务的轻松。
　　“结束了。”她说。
　　“嗯。”展旭把保温杯递给她，“最后一点茶，还温着。”
　　李□□接过，喝了一大口，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十二个小时，”她说，“我居然真的撑下来了。”
　　“你一直都很厉害。”展旭说。
　　他们一起走出住院部大楼。清晨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气息。天空是鱼肚白的颜色，东边有淡金色的光正在晕染开来。
　　“我送你回家。”展旭说。
　　“不，你该回去睡觉了。”李□□说，“我自己坐车回去。”
　　“我说了，送你。”
　　两人站在医院门口，互相看着对方疲惫的脸，然后都笑了。
　　07:05。
　　51路公交车上，早班乘客大多是上班族和学生。展旭和李□□并排坐在最后一排，她靠窗，他靠过道。
　　车子启动时，李□□把头靠在展旭肩上，闭上了眼睛。“让我靠一会儿，”她说，“就一会儿。”
　　“嗯。”
　　展旭也闭上眼睛。公交车摇晃的节奏，引擎的嗡嗡声，乘客低低的交谈声，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变成某种催眠的白噪音。
　　他能感觉到李□□的呼吸，均匀而温热。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苹果洗发水的香味。能感觉到她的重量，轻轻的，真实的。
　　在这一刻，所有的疲惫都变得值得。
　　07:25。
　　古城子站到了。展旭轻轻摇醒李□□。她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迷蒙。
　　“到了。”展旭说。
　　“嗯。”她站起来，跟着他下车。
　　清晨的小巷很安静，只有几个早起遛狗的老人。他们走到李□□家楼下，停在单元门口。
　　“快上去睡觉吧。”展旭说。
　　“你也是。”李□□看着他，“回去好好休息。”
　　“嗯。”
　　两人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一步的距离。清晨的阳光刚好从楼缝间照进来，金黄色的，照在李□□脸上，她眼睛下的黑眼圈更明显了。
　　“展旭，”她突然说，“谢谢你陪我。”
　　“不用谢。”
　　“不，要谢的。”她很认真，“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昨晚该怎么熬过来。”
　　展旭笑了：“下次夜班，我还来陪你。”
　　“真的？”
　　“真的。”
　　李□□也笑了。她往前走了一步，踮起脚，在展旭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就像寒假最后一天在浑河边那样。
　　“那说好了。”她后退一步，脸红了，“下次夜班，你还要来。”
　　“嗯，说好了。”
　　她转身上楼。展旭站在楼下，看着三楼那扇窗户亮起灯，然后窗帘被拉上。
　　他转身离开，脚步有些飘——是疲惫，也是别的什么东西。
　　07:40。
　　展旭坐上回顺城的45路车。早高峰开始了，车上人很多，他被挤在中间，手拉着吊环，身体随着车子摇晃。
　　手机震动，李□□的消息：
　　“我洗好澡了，准备睡觉。你到家了吗？”
　　“在车上，快到了。”
　　“记得吃饭再睡。”
　　“好，你也是。”
　　“展旭。”
　　“嗯？”
　　“今天3月9日了。我们认识快一年了。”
　　展旭看着那行字，愣了一会儿。然后他打字：
　　“嗯，快一年了。”
　　“这一年，我很开心。”
　　“我也是。”
　　那边没有再回复。展旭收起手机，看着车窗外苏醒的城市。公交车驶过南站，商海大厦的招牌在晨光中闪闪发光。
　　他想起了去年三月，那个同样寒冷的春天，他坐在理发店里收到第一条□□消息的时刻。
　　“你真的敢来见我？”
　　他回了地址。
　　然后一切开始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陌生到熟悉，从喜欢到深爱，从单纯的快乐到掺杂着忧虑的幸福。
　　公交车报站：“顺城区前甸新村，到了。”
　　展旭下车，走回家。奶奶已经起床了，在厨房做早饭。
　　“小旭？你一晚上没回来？”奶奶从厨房探出头。
　　“嗯，陪朋友。”展旭说。
　　“什么朋友要陪一晚上？”奶奶走过来，仔细看他，“你脸色不好，快去睡觉。”
　　“好。”
　　展旭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他没有立刻躺下，而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
　　阳光很好，是个晴天。
　　他想起李□□在晨光中的脸，想起她踮脚亲他时的温度，想起她说“这一年，我很开心”。
　　他也很开心。
　　但开心背后，是越来越清晰的现实——她要实习，要面对病人，要值夜班，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护士。而他自己，还在理发店里当学徒，未来模糊不清。
　　还有她说的那些话——她妈妈对她期望很高，希望她找个条件好的对象。
　　展旭躺到床上，闭上眼睛。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脑子还在转。
　　他想，他要更努力才行。要学更多技术，要存钱，要让自己变得更好，好到可以配得上她，好到可以让她妈妈认可。
　　这个想法像一颗种子，在疲惫的土壤里埋下。
　　窗外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声音，是早间新闻。展旭在那些遥远的声音里，渐渐沉入睡眠。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想的是李□□靠在医院长椅上睡着的样子。
　　那么累，那么脆弱，但又那么坚强。
　　他想保护她，想让她不那么累。
　　想让她永远都可以在疲惫时，有个肩膀可以靠。
　　（第七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