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顺爱情故事》永恒的伤

6、冬日限定

　　2012年12月22日，寒假第一天。
　　抚顺的冬天用一场大雪宣告了寒假的开始。清晨六点，展旭被窗外刺眼的白光唤醒。拉开窗帘，整个世界都裹在厚厚的雪被里，连楼下那棵老槐树的枝桠都变成了毛茸茸的白色线条。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
　　慧：“下雪了！好大！”
　　他：“看到了。今天出来吗？”
　　慧：“当然！劳动公园冰场今天第一天开，去不去？”
　　他：“几点？”
　　慧：“九点，冰场门口见。”
　　展旭盯着那行字看了三秒，然后从床上跳起来。奶奶在厨房做早饭，听见动静探出头：“小旭，今天不上班，起这么早？”
　　“约了同学。”展旭挤进卫生间，开始刷牙。
　　“男同学女同学？”奶奶的声音带着笑意。
　　展旭嘴里含着泡沫，含糊地应了一声。奶奶没再追问，只是喊：“穿厚点，外面冷！”
　　八点四十，展旭坐上45路。车窗上结着冰花，他用手指在上面画了颗爱心，又赶紧抹掉。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着笑。
　　劳动公园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展旭一眼就看见了李□□——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戴着白色的毛线帽，帽顶上有个毛茸茸的球。她正在踩脚边的雪，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飘散。
　　“等很久了？”展旭跑过去。
　　“刚到。”李□□抬头看他，帽檐下的眼睛弯成月牙，“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奶奶煮的面。”
　　“我还没吃。”她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烤地瓜，“给你一个。”
　　展旭接过，地瓜烫手，他左右手倒腾着。两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剥地瓜皮，热气腾腾的甜香在冷空气中格外诱人。
　　“寒假有什么计划？”展旭问。
　　“写作业，复习，然后……”李□□咬了一口地瓜，“和你见面。”
　　展旭笑了：“我也是。店里寒假客人多，师傅说让我多上全天班，但我都调开了。”
　　“你师傅人挺好的。”
　　“嗯，就是有时候唠叨。”展旭说，“总问我是不是处对象了。”
　　李□□的动作顿了一下：“你怎么说？”
　　“我说没有。”展旭看着她，“我说，是同学。”
　　李□□低下头，继续吃地瓜。过了几秒，她轻声说：“本来就是同学。”
　　吃完地瓜，他们去租冰鞋。冰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大多是学生，也有家长带着孩子。初学者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挪动，熟练的人则在冰面中央旋转、滑行。
　　展旭是会滑的。小时候跟爷爷在浑河冰面上玩过，虽然技术一般，但至少不会摔倒。李□□却完全是个新手，穿上冰鞋后连站都站不稳。
　　“我扶你。”展旭伸出手。
　　李□□犹豫了一下，把手放进他手里。她的手很小，戴着毛线手套，软软的。
　　他们慢慢挪到冰场边缘。展旭倒退着滑，牵着李□□的手，教她怎么蹬冰，怎么保持平衡。李□□学得很认真，眉头微微皱着，嘴唇抿紧。
　　“放松点。”展旭说，“越紧张越容易摔。”
　　“你说得轻巧。”李□□瞪他，“我又不像你会滑。”
　　“我第一次滑的时候摔了七八次。”
　　“真的？”
　　“真的，屁股都摔青了。”
　　李□□笑了，这一笑，脚下打滑，整个人往前扑。展旭赶紧接住她，两人在冰面上晃了好几下才稳住。
　　她的脸贴在他胸口，帽子上的绒毛蹭着他的下巴。展旭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混着烤地瓜的甜味。
　　“抱歉。”李□□站直，脸有点红。
　　“没事。”展旭说，手还扶着她胳膊，“继续？”
　　“嗯。”
　　练了半小时，李□□终于能自己滑一小段了。她开心地松开展旭的手，尝试独立滑行。展旭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张开手臂保持平衡的背影，红色羽绒服在白色冰面上像一朵移动的花。
　　突然，旁边一个滑得飞快的男生冲过来。李□□躲闪不及，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摔倒——
　　展旭加速滑过去，从侧面抱住她，两个人一起滑出去好几米，撞在护栏上。
　　“没事吧？”展旭喘着气问。
　　李□□在他怀里摇摇头，惊魂未定。那个男生已经滑远了，连句道歉都没有。
　　“吓死我了。”李□□小声说。
　　“我在呢。”展旭说，“不会让你摔的。”
　　这话说出口，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展旭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她，赶紧松开手。李□□转过身，靠着护栏，脸更红了。
　　“休息会儿吧。”她说。
　　他们买了热奶茶，坐在冰场边的长椅上。阳光很好，照在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远处有人放了音乐，是流行歌曲，在寒冷的空气中飘荡。
　　“展旭。”李□□突然说。
　　“嗯？”
　　“刚才……谢谢。”
　　“又说谢谢。”
　　“这次是真的。”她捧着奶茶，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刚才那一刻，我真的以为要摔得很惨。”
　　“我说了，不会让你摔。”展旭喝了口奶茶，“以后也不会。”
　　李□□转头看他。阳光照在她脸上，睫毛上沾着细小的冰晶，闪闪发亮。
　　“展旭，”她轻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问题来得突然。展旭握着奶茶杯，指尖感受着温度。
　　“因为……”他想了想，“因为想对你好。”
　　“就这么简单？”
　　“嗯。”展旭点头，“看到你开心，我就开心。看到你难过，我就想让你不难过。就这么简单。”
　　李□□没说话。她转过头，看着冰场上滑行的人们。过了很久，她说：“展旭，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怕……太幸福了。”她的声音很轻，“幸福得让我觉得不真实。”
　　展旭不懂。十八岁的他，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对她好，让她开心，这有什么好怕的？
　　但他还是说：“那就慢慢习惯。习惯每天都很幸福。”
　　李□□笑了，笑容里有些复杂的东西。
　　寒假的日子就像冰场上流转的光影，明亮，寒冷，又带着某种梦幻的色彩。
　　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有时候是上午，有时候是下午，有时候是晚上。展旭把工作时间调来调去，师傅一开始抱怨，后来也默许了，只是叹气说：“年轻啊。”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
　　高尔山上的雪景。坐缆车上山时，李□□吓得闭着眼，紧紧抓着展旭的手。山顶的雪更厚，他们堆了个丑丑的雪人，用树枝当手臂，石子当眼睛。李□□把围巾解下来给雪人围上：“它会冷。”
　　“雪人怎么会冷？”
　　“我说会就会。”
　　新华大街的糖葫芦摊。李□□喜欢吃山楂的，展旭喜欢吃草莓的。他们买了两串，边走边吃。糖壳在嘴里咔嚓作响，酸酸甜甜的味道。李□□的嘴角沾了糖屑，展旭伸手帮她擦掉，指尖碰到她温热的皮肤。
　　浑河边的步行道。冬天的浑河结了冰，有人在冰面上凿洞钓鱼。他们沿着河边走，聊很多琐碎的事——李□□说她妈妈想让她毕业后去沈阳的大医院，展旭说他师傅建议他去大连学更高级的美发技术。
　　“你想去大连吗？”李□□问。
　　“不知道。”展旭踢着路上的石子，“去了就见不到你了。”
　　“那你别去。”
　　“好，我不去。”
　　顺城区的老电影院。看一部爱情片，剧情很俗套，但黑暗中，他们的手悄悄握在一起。电影散场后，两人手心里都是汗，却谁也没松开。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展旭发现，越和李□□在一起，他越了解她，也越不了解她。
　　他了解她喜欢吃什么（糖葫芦要山楂的，奶茶要原味的，煎饼要加肠不加香菜），了解她怕什么（怕高，怕突然的声响，怕看恐怖片），了解她的小习惯（思考时咬下唇，开心时眼睛会弯，紧张时会玩手指）。
　　但他不了解她沉默时在想什么，不了解她偶尔眼神里闪过的忧虑，不了解她为什么说“怕太幸福了”。
　　有一次，他们去李□□家附近的超市买东西。在零食区，李□□突然停下脚步，拉着展旭往另一排货架躲。
　　“怎么了？”展旭问。
　　“我看见我妈的同事了。”李□□小声说，“不能让她看见我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李□□咬了咬嘴唇，“因为我妈不知道我谈恋爱。她要是知道了，会很生气。”
　　这是展旭第一次明确地听到“谈恋爱”这个词。从李□□嘴里说出来，轻轻三个字，却让他心跳加速。
　　“你妈……会很反对吗？”他问。
　　李□□没回答。她只是拉着展旭从另一个出口离开超市。走到外面，冷风一吹，她才说：“我妈对我期望很高。她希望我好好读书，毕业后找份稳定的工作，然后……找个条件好的对象。”
　　展旭沉默了。他想起自己的家庭——爷爷奶奶是普通退休工人，父亲常年在外打工，自己是理发店学徒。这算“条件好”吗？显然不算。
　　“展旭，”李□□看他表情，赶紧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我明白。”展旭打断她，“我明白。”
　　那天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了许多。
　　晚上，展旭收到李□□的消息：“今天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回：“没事。我理解。”
　　“你真的理解吗？”
　　“真的。”
　　那边输入了很久，最后发来：“展旭，我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展旭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然后他打字：“我也喜欢你。”
　　“那就好。”她说，“其他的，先不想。”
　　“好，不想。”
　　话是这么说，但展旭开始想了。他开始想未来，想自己能不能给李□□好的生活，想她父母会不会接受自己，想他们有没有可能一直走下去。
　　这些想法像细小的刺，藏在甜蜜的日子里，时不时扎他一下。
　　寒假过半时，展旭的朋友李浩从大连回来过年。几个人约着吃饭，展旭带李□□去了。
　　饭桌上，李浩很健谈，讲大连的海，讲打工的趣事，讲未来的打算。他说打算在大连学修车，学好了就自己开店。
　　“展旭你呢？”李浩问，“还在理发店？”
　　“嗯。”展旭点头。
　　“没想过去外面看看？抚顺太小了。”
　　展旭看了眼身边的李□□：“暂时没想。”
　　李浩懂了，笑着敬李□□酒：“弟妹，把我们旭哥留住了啊。”
　　李□□脸红了，小声说：“没有。”
　　那顿饭，展旭在李浩面前很放松。他们聊小时候的糗事，聊对未来的迷茫，聊那些不敢在李□□面前说的话——比如其实他很羡慕李浩敢出去闯，比如他有时候也会觉得当理发师没什么出息，比如他也想过去外地，但舍不得奶奶。
　　“你呀，就是太重感情。”李浩拍他肩膀，“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回家的路上，李□□问：“你和朋友在一起，好像更放松。”
　　“有吗？”
　　“有。”李□□说，“你在我面前……有时候太小心了。”
　　展旭愣了：“我怎么小心了？”
　　“就是……太在意我的感受，不敢说心里话。”李□□看着他，“比如你也想出去看看，但你从没跟我说过。”
　　展旭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不想让你觉得我想离开。”
　　“可那是你的真实想法啊。”李□□说，“展旭，我希望你在我面前能做真实的自己。不用刻意讨好我，不用什么都顺着我。”
　　“我没有刻意……”
　　“你有。”李□□很认真，“你对我太好了，好得让我觉得有压力。”
　　展旭不懂。对她好，为什么会有压力？
　　那天晚上，他想了很久。最后他给李□□发消息：“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她回：“我知道。但我也想让你开心。真正的开心。”
　　寒假最后一天，2月14日，情人节。
　　展旭用半个月的工资给李□□买了一条银项链，坠子是个小小的心形。李□□送他一双手套，灰色的，羊毛的，很暖和。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手套？”展旭问。
　　“你上次送我回家，手冻得通红。”李□□说，“我就记住了。”
　　他们去了浑河边。冬天的浑河很安静，冰面上盖着雪，岸边柳树的枝条光秃秃的。长椅上落了雪，展旭用手套拂干净，两人坐下。
　　“明天就开学了。”李□□说。
　　“嗯。”展旭点头，“寒假……过得好快。”
　　“像做梦一样。”李□□靠着椅背，看着灰色的天空，“这一个月，每天都和你在一起。”
　　“不好吗？”
　　“好。”她说，“好到我不想开学，不想回学校，不想面对那些事。”
　　“哪些事？”
　　李□□没回答。她转头看着展旭，看了很久，然后说：“展旭，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你会怎么办？”
　　问题像一块冰砸进心里。展旭愣住：“为什么问这个？”
　　“就是想知道。”
　　展旭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会很难过。但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如果我不想分开呢？”李□□追问，“如果我坚持，你会坚持吗？”
　　“会。”展旭毫不犹豫，“我会坚持到底。”
　　李□□笑了，但笑容有些苦涩：“展旭，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傻。”
　　“为什么？”
　　“因为……你太认真了。”她说，“认真得让我觉得，如果我辜负了你，我就是世界上最坏的人。”
　　“你不会辜负我。”展旭说。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李□□低下头，玩着手套上的毛球。过了很久，她说：“展旭，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爸妈是相亲认识的？”
　　“没有。”
　　“他们没什么感情。”李□□的声音很轻，“我妈经常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给我爸。我爸没什么本事，赚不了大钱，脾气还不好。他们经常吵架。”
　　展旭安静地听着。
　　“所以我妈对我期望很高。”李□□继续说，“她希望我找个条件好的，不要像她一样。她说，爱情不能当饭吃。”
　　“你觉得她说得对吗？”展旭问。
　　李□□摇头：“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她说得对，有时候又觉得不对。就像现在，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开心，觉得爱情很重要。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现实也很重要。”李□□看着他，“展旭，如果我妈知道我们在一起，她一定会反对。很强烈地反对。”
　　展旭感觉心里那根刺扎得更深了。但他还是说：“那我们就不让她知道。等你毕业了，能独立了，再告诉她。”
　　“那要等好几年。”
　　“我等得起。”展旭说，“几年，十几年，我都等得起。”
　　李□□的眼睛红了。她转过身，抱住展旭。她的脸埋在他肩头，羽绒服软软的。
　　“展旭，”她的声音闷闷的，“有时候，我害怕太幸福了。幸福得让我觉得，总有一天会失去。”
　　展旭抱着她，感受着她的颤抖。他想说不会的，想说他会一直陪着她，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因为他突然理解了她的恐惧。
　　越爱一个人，就越害怕失去。越幸福，就越担心这幸福是暂时的。
　　原来爱不仅仅是快乐，还有沉重的、说不出口的负担。
　　河风吹过，柳枝轻轻晃动。远处有孩子在冰面上玩耍，笑声随风飘来。
　　他们就这样抱着，在情人节的下午，在浑河边的长椅上，在冬天的寒风里。
　　许久，李□□松开手，擦了擦眼睛。
　　“对不起。”她说，“我不该说这些扫兴的话。”
　　“没关系。”展旭握住她的手，“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真的？”
　　“真的。”
　　李□□看着他，突然凑近，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那个吻很轻，很快，像雪花落在皮肤上，冰凉，转瞬即逝。
　　展旭愣住了。
　　“情人节快乐。”李□□站起来，脸通红，“我……我该回家了。”
　　展旭也站起来，手还握着她的。他想说什么，但脑子一片空白。
　　“项链，我很喜欢。”李□□摸了摸脖子上的心形坠子，“我会一直戴着。”
　　“手套也是。”展旭说，“我会一直戴着。”
　　他们沿着河岸往回走。手牵着手，手套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夕阳西下，天边泛起橙红色的光。雪地在夕阳下变成温暖的橘色，冰面上闪着金色的光点。
　　走到公交站时，李□□说：“展旭，我会努力的。”
　　“努力什么？”
　　“努力让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她很认真地说，“我会好好学习，早点毕业，早点独立。然后……告诉我妈。”
　　展旭看着她，看着她被夕阳染红的脸，看着她眼里的决心。
　　“我也会努力。”他说，“我会努力变得更好，让你妈觉得，我是值得你托付的人。”
　　51路来了。上车前，李□□又抱了抱他。
　　“开学后，我们可能不能每天见了。”她说。
　　“没事，周末见。”
　　“嗯，周末见。”
　　车子启动。展旭站在站牌下，看着车窗外李□□挥手的身影渐渐远去。
　　他摸了摸脸颊，那里好像还残留着她亲吻的触感。轻轻的一下，却像烙印，烫在心里。
　　回家的45路车上，展旭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抚顺的冬天，灰白，寒冷，但因为这个冬天的遇见，变得不一样了。
　　他想起了李□□的话：“有时候，我害怕太幸福了。”
　　他现在懂了。
　　因为太在乎，所以害怕失去。因为太珍贵，所以小心翼翼。
　　原来爱一个人，就是把快乐的钥匙和疼痛的开关，都交到她手里。
　　展旭握紧了口袋里的手套。羊毛的质地，柔软，温暖。
　　就像这个冬天，因为有她，所有的寒冷都有了意义。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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