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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纹身与彼岸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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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23日,晚上八点十七分。
抚顺顺城区一家名叫“刺魂”的纹身店里,展旭脱掉了上衣,背对着镜子坐在黑色的纹身椅上。镜子里映出他苍白的背部,脊椎骨节分明地凸起,像一串被埋没的珠子。
纹身师阿杰正在准备器械。他把针头、颜料、手套一一摆开,动作麻利得像外科医生准备手术。
“真的不用麻药?”阿杰第三次确认,手里拿着那管局部麻醉膏,“满背彼岸花,割线加上色,至少八个小时。不用麻药会疼死人的。”
“不用。”展旭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阿杰看了他一眼,没再劝。干这行久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有人为了纪念,有人为了遮盖,有人为了忘记。眼前这个年轻人显然属于最后一种——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空洞的光,像烧尽的炭。
“图案确定了?”阿杰把打印出来的彼岸花纹样递过去。
展旭接过,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嗯,就这样。”
那是大片的彼岸花,从腰部一直蔓延到肩胛骨。血红的花瓣,墨绿的茎叶,纠缠在一起,像从皮肤里长出来的火焰和荆棘。图案中央,在脊椎的位置,有一行很小的英文字母:H.H. 2016.9.16。
“这个日期是?”阿杰问。
“开始的日子。”展旭说,没有解释开始什么。
阿杰点点头,开始给展旭的背部消毒。酒精棉擦过皮肤,冰凉。展旭看着对面墙上的镜子,镜子里自己的脸在昏暗灯光下显得陌生。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嘴唇干裂起皮。
七天。
距离9月16日已经过去七天。距离那个楼道的最后拥抱,那个颤抖的质问,那个心死的表情,已经过去一百六十八个小时。
展旭闭上眼,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画面——
李□□站在昏暗的楼道里,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子。她说了那句“我们分手吧”,然后转身要上楼。
展旭拉住她,声音在发抖:“慧慧,你的心真的是铁做的吗?只是从昨天到今天你就否定了一切,把我推进了深渊里,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她转过身,看着他。那一刻,展旭在她眼睛里看见了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然后她挣脱他的手,快步跑上楼。
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越来越远,最后消失。
展旭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感应灯熄灭,黑暗将他吞没。
那晚之后,李□□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微信,手机号。像从未存在过一样,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晚上八点四十分。
纹身机启动了。那种熟悉的、令人牙酸的嗡嗡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阿杰戴上口罩和护目镜,俯下身。
第一针落下。
针尖刺破皮肤的感觉很奇特——先是尖锐的刺痛,像被蜜蜂蜇了一下,然后是一种持续的、火辣辣的灼烧感。展旭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痛就说。”阿杰说。
展旭摇头,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看见阿杰的手在他背上移动,针头在皮肤上划出细小的血珠。血珠很快被擦掉,露出底下粉红色的真皮层。
晚上九点十五分。
割线进行到腰部。这个位置的皮肤更敏感,每一针都像直接刺在神经上。展旭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顺着太阳穴流下来,滴在椅子的皮革上。
但他没有出声。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
阿杰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这个年轻人太能忍了,忍得不正常。一般人到这个阶段已经开始抽气、肌肉紧绷,但他就像一尊石像,只有背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抽根烟?”阿杰停下,递过一根烟。
展旭接过,阿杰帮他点燃。他吸了一口,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然后缓缓吐出来。尼古丁让疼痛变得模糊了一些,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
“为了女人?”阿杰突然问。
展旭愣了一下,然后点头。
“都这样。”阿杰继续工作,针头重新落下,“来我这里的人,一半以上都是为了情。纹个名字,纹个日期,纹个象征物。好像把痛刻在皮肤上,心里就能好受点。”
“有用吗?”展旭问,声音很轻。
阿杰笑了,笑声从口罩后面传出来,闷闷的:“你说呢?要是真有用,我早就把自己纹成地图了。”
展旭也笑了,但笑容很短暂,很快消失在嘴角。
晚上十点三十分。
割线完成了一半。展旭的背上已经出现了彼岸花的轮廓,黑色的线条在皮肤上蔓延,像某种神秘的咒文。阿杰停下来,让他休息十分钟。
展旭站起来,走到镜子前,转过身看自己的背。那些线条还很粗糙,但已经能看出花的形状。血红的花瓣,墨绿的叶子,缠绕在一起,疯狂而美丽。
“为什么选彼岸花?”阿杰问,给自己也点了根烟。
展旭沉默了一会儿,说:“花开叶落永不相见。”
阿杰点点头,没再追问。干这行,懂得什么时候该闭嘴。
晚上十一点五十分。
割线全部完成。阿杰换了一套针,准备开始上色。上色比割线更痛,因为针头要在同一片皮肤上来回刺入,把颜料填进去。
第一抹红色落在花瓣上。
针头刺入的感觉更密集了,像无数细小的火苗在背上跳跃。展旭咬住了嘴唇,尝到了血腥味——他把嘴唇咬破了。
他闭上眼睛,让疼痛淹没自己。
在疼痛中,他看见了李□□。
不是分手时的李□□,是更早时候的她。
2012年春天,南站商海大厦门口,她穿着粉色羽绒服,马尾在风中轻轻晃动。她说:“你真的敢来见我?”
2012年冬天,客运站的清晨,她抱着失而复得的校服,哭着说:“你是全世界最大的笨蛋。”
2013年情人节,浑河边的长椅上,她踮脚亲他的脸颊,说:“情人节快乐。”
2014年夏天,劳动公园的冰场上,她牵着他的手学滑冰,笑得像个孩子。
2015年秋天,医院的长椅上,她靠在他肩上睡着,呼吸均匀而温热。
那么多画面,那么多瞬间,像电影镜头一样在脑海里闪过。每一个画面都那么清晰,那么真实,真实到他能闻到当时的味道——春天雨后泥土的气息,冬天烤地瓜的甜香,夏天冰棍的凉意,秋天落叶的腐朽。
然后画面跳到2016年9月16日。
昏暗的楼道。她低垂的眼。那句“我们分手吧”。那个转身的背影。
最后是她的那句话,那句在电话里说的,轻飘飘的,却像刀子一样的话:
“展旭,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要的你给不了,你要的我也不想给了。”
针还在刺。红色在背上蔓延,像真正的血,从皮肤深处渗出来。
凌晨一点二十分。
展旭开始感到恶心。剧烈的疼痛加上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的胃开始痉挛。他咽了口唾沫,把恶心压下去。
“要吐的话那边有垃圾桶。”阿杰说,手里的动作没停。
展旭摇头,继续忍着。
凌晨两点。
上色进行到一半。展旭的背上已经开出了一片血红色的花海。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些花像在燃烧,又像在流血。
他开始出现幻觉。
不是看见什么具体的东西,而是一种感觉——感觉时间在倒流,感觉自己在向下坠落,感觉身体正在被撕裂成两半。
一半停留在过去,停留在有李□□的每一个瞬间。
一半被抛向未来,一个没有她的、空洞的、黑暗的未来。
中间隔着现在,这个正在被针刺穿的、疼痛的现在。
凌晨三点十五分。
阿杰换上了绿色的颜料,开始纹叶子。针头刺入的感觉有了微妙的变化——也许是皮肤已经麻木了,也许是神经已经疲惫了,疼痛变得遥远,像隔着水在听声音。
展旭的意识开始飘散。他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想起李□□吃糖葫芦时,糖屑粘在嘴角的样子。
想起她冬天总是手脚冰凉,需要很久才能捂热。
想起她生气时会咬下嘴唇,留下细小的齿痕。
想起她开心时眼睛会弯成月牙,里面有细碎的光。
这些细节那么小,那么普通,但此刻想起来,每一个都像针,刺在心上。
原来记住一个人,不是记住那些轰轰烈烈的时刻,而是记住这些琐碎的、细微的、只有你知道的习惯和表情。
原来失去一个人,不是失去一个整体,而是失去无数个这样的碎片。
凌晨四点。
阿杰停下,点燃第四根烟。“还有两个小时。撑得住吗?”
展旭点头。他的嘴唇已经苍白,脸上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留下一层盐渍。
阿杰递给他一瓶功能饮料。展旭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流过喉咙,让他清醒了一些。
窗外,天还没亮。但城市已经开始苏醒。远处传来垃圾车的声音,还有早班公交车的引擎声。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但展旭感觉自己的时间还停留在七天前,停留在那个昏暗的楼道里,停留在那句“我们分手吧”的回声中。
凌晨五点。
上色接近完成。展旭的背上已经是一片完整的、鲜艳的、触目惊心的彼岸花。血红的花,墨绿的叶,黑色的茎,缠绕在一起,覆盖了整个背部。
阿杰开始纹那行小字。在脊椎的位置,在花的中央:H.H. 2016.9.16。
针头在这里刺得更深。因为这是最后的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
H.H.——慧慧。
2016.9.16——结束的日子。
每一针都像在刻墓碑。为自己的爱情刻一座墓碑,在自己的皮肤上。
早上六点四十分。
终于完成了。
阿杰关掉纹身机,嗡嗡声戛然而止。世界突然安静得可怕。展旭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还有窗外逐渐清晰的鸟鸣声。
阿杰开始清洁、涂抹药膏、包扎。整个过程展旭都没有动,他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背上那片被保鲜膜覆盖的、新鲜的、疼痛的图案。
“三天不能洗澡,每天涂药膏,结痂时别挠。”阿杰一边收拾一边交代注意事项,“大概两周能好。要是发炎了来找我。”
展旭点点头,慢慢穿上衣服。布料摩擦到新鲜纹身时,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但他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多少钱?”他问,声音沙哑。
“一千八。”阿杰说,“给你打了折。八个小时,我收你工时费。”
展旭从钱包里数出十八张一百的,放在工作台上。钱是前几天取出来的,本来是想带李□□去大连玩——她一直说想去看海。
现在海看不成了,钱花在了纹身上。
早上七点十分。
展旭走出纹身店。天已经完全亮了,秋天的阳光很清澈,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环卫工人在清扫落叶,早餐摊冒着热气,上班的人行色匆匆。
世界正常运转,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有他的背上多了一片花,心里多了一个洞。
他走到公交车站,坐上45路车。车上人很多,都是早高峰的上班族和学生。他被挤在中间,背上火辣辣地疼,每一次颠簸都像针在刺。
但他没有表情。只是看着窗外,看着抚顺熟悉的街景——那些和李□□一起走过无数次的街道。
车到南站时,他下了车。不是要换乘,只是走到了商海大厦门口。
周六的早晨,大厦还没开门。82路站牌下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等车的老人。
展旭站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站了十分钟。然后走到旁边的奶茶店——那家“蜜语茶香”还在,只是换了招牌,变成了“茶言悦色”。
他买了一杯原味奶茶,热的,中杯。
坐在广场的长椅上,他小口小口地喝。奶茶还是那个味道,甜得发腻。但坐在对面的人不在了。
喝完奶茶,他起身,走向下一个地点。
上午九点。
他站在劳动公园冰场门口。冰场还没开,铁门紧闭。他记得他们第一次来滑冰时,她站都站不稳,紧紧抓着他的手。
他说:“我在呢,不会让你摔的。”
她说:“那你说话要算数。”
他说话算数了,但她还是摔了。不是摔在冰上,是摔在了现实里。
上午十点半。
他爬上高尔山。山顶的雪人早就化了,但那个丑丑的形状还在他记忆里。她把自己的围巾给雪人围上,说:“它会冷。”
他说:“雪人怎么会冷?”
她说:“我说会就会。”
那时候的她多可爱啊,可爱到让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柔软的。
中午十二点。
他坐在浑河边的长椅上。同样的位置,四年前的情人节,她在这里亲了他。那是她第一次主动亲他,轻轻的,像雪花落在脸上。
她说:“情人节快乐。”
他说:“你也是。”
现在长椅上落满了枯叶,河水结了薄薄的冰。没有人在这里亲吻,只有风吹过光秃秃的柳枝,发出呜呜的声音。
下午一点。
他去了那家老电影院。今天上映的是部喜剧片,海报上的人笑得没心没肺。他买了票,一个人进去看。
黑暗中,他伸出手,握住了旁边的空座位。
手心是空的,但记忆是满的。
下午三点。
他回到古城子,站在她家楼下。还是那棵老槐树,还是那个电线杆,还是那条熟悉的小巷。
三楼的窗户关着,窗帘拉着。不知道她在不在里面,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他在树下站了一个小时,直到腿麻了才离开。
离开前,他拿出手机,给那个已经拉黑的号码发了条短信:
“我把你纹在背上了。这样你就永远走不掉了。”
当然,短信发不出去,被系统退回。
但他还是发了,像是完成某种仪式。
晚上七点。
展旭回到家。奶奶已经做好了饭,在等他。
“小旭,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奶奶担忧地看着他,“背上怎么了?鼓鼓囊囊的。”
“没事,摔了一跤,贴了膏药。”展旭撒了个谎。
奶奶没再追问,只是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饭。“多吃点,都瘦了。”
展旭低头吃饭,味同嚼蜡。奶奶在旁边唠叨,说谁家孩子结婚了,谁家老人去世了,说天气冷了要加衣服。
他听着,点着头,但什么也没听进去。
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她走了。她真的走了。
晚上九点。
展旭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他脱掉上衣,解开背上的保鲜膜,走到镜子前。
转过身。
镜子里,那片彼岸花已经完全显现出来。红色的花瓣在灯光下鲜艳欲滴,墨绿的叶子缠绕着,像要从皮肤里长出来。那行小字在中央,像墓碑上的铭文。
他伸手,轻轻触碰那些凸起的线条。药膏凉凉的,但皮肤底下是滚烫的疼痛。
疼痛让他清醒,让他确认:这不是梦。
她真的走了。四年的感情,真的结束了。
他蹲下来,抱住自己。背上的纹身被这个动作拉扯,传来尖锐的痛。但他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
像抱着最后的什么。
像抱着已经消失的什么。
窗外的夜色很深,没有星星。
展旭蹲在房间的地板上,背上一片燃烧的花,心里一片冰冷的废墟。
他想起分手前最后一个月,李□□越来越沉默的样子。想起她偶尔看着他时,那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她总是说“累”,总是说“压力大”。
他以为那是实习的累,是学业的压力。
现在他明白了,那是抉择的累,是放弃的压力。
她要放弃他了。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做出了决定。
而他,像个傻瓜一样,还在计划他们的未来——计划攒钱去大连,计划学更高级的理发技术,计划开个小店,计划所有有她的明天。
计划赶不上变化。
爱情也赶不上现实。
展旭站起来,走到窗边。楼下有情侣牵手走过,女孩靠在男孩肩上,笑得很甜。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拉上了窗帘。
世界被隔在外面。
疼痛留在里面。
背上的彼岸花开始结痂,痒痒的,像有虫子在爬。但他不能挠,阿杰说了,挠了会留疤,图案会花掉。
就像爱情,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强求只会让回忆变形。
他躺在床上,背朝上,怕压到纹身。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但疼痛让他清醒。
清醒地意识到:从今天起,他要学会在没有她的世界里生活。
从今天起,他是背上刻着彼岸花的人。
从今天起,他是被留在2016年9月16日的人。
窗外的风大了,吹得窗户呜呜作响。
展旭闭上眼睛,在疼痛中,终于沉沉睡去。
梦里,他看见大片大片的彼岸花在荒野上盛开。血红的花,墨绿的叶,一望无际。
花海中央,站着一个穿粉色羽绒服的女孩。她背对着他,马尾在风中轻轻晃动。
他向她跑去,但无论怎么跑,距离都没有缩短。
花海越来越大,她越来越远。
最后,她消失了。
只剩下花,无边的花,血红色的花。
在梦里,展旭终于哭了。
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浸湿了枕头。
而在现实中,他背上的彼岸花,在夜色中,像一个沉默的伤口,一个永恒的记号。
纪念一段死去的爱情。
纪念一个离开的人。
纪念那个曾经相信“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的、天真的自己。
(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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