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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坊间传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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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州城人说起无名门这个地方,总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敬畏——都说无名门除邪祟收费没个准数,全看门主心情。穷苦人家几个铜板就能请动,为富不仁的纵是搬来金山银山,也未必能见着那位青衣门主的面。
“这不是劫富济贫么?”茶楼里常有人这般议论。
柜台后拨算盘的掌柜抬头一笑:“那你可是想岔了。上月东街卖豆腐的张寡妇丢了猫,门主亲自去找,分文未取。前些日子城南二癞子家里闹诡,门主开口就要十两白银——二癞子他娘可是现在都还在暗地问候那无名门的门主。”
“为何?”
“谁知道呢。”掌柜继续拨算盘,珠子脆响,“许是看人下菜碟罢。”
这话传到临州米商赵有财耳中时,他正对着自家空荡荡的鸡笼发愁。赵宅闹诡已近一月——倒不是伤人索命的那种凶诡,只是专偷吃食。昨夜炖的一锅红烧肉,今晨只剩空锅;前日新买的十只肥鸡,隔夜就剩一地鸡毛。更奇的是,厨房米缸明明盖得严实,每日却总要少上两三斤米。
“定是屋诡!”赵有财的老娘笃定道,“专偷嘴的饿死诡!得请人来看看!”
赵有财是不太信这些的。可连着丢了几十两银子的吃食后,他终于坐不住了,先是请了青云观的道士。道士来后,又是摆坛又是念咒,收了二十两银子,贴了满屋的黄符。那夜倒真没丢东西——因为道士说“邪秽畏符”,让把吃食都收进地窖。
结果第二日从地窖取出的半扇猪肉,又不见了。
赵有财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才想起无名门的传闻。他差账房先生去请,特意嘱咐:“问问要多少钱,咱家不差钱!”
账房去了半日,回来时神情古怪,手里捏着一张素笺。 “门主说了,您这事,收二十两黄金。” 赵有财愣住:“二十两黄金!?”
账房补充道,“门主还说…若是来路不正,他就不来了。” 赵有财的脸瞬间白了白。
同一时刻,临州城西那扇不起眼的木门吱呀开了。晨光正斜斜穿过院中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门楣上悬着块旧木匾,墨迹已斑驳,细看才能辨出“无名门”三个字。门前石阶缝里长着青苔,阶下两丛野菊正开得热闹,黄灿灿的,像是谁随手洒了一把碎金。
“我——的——绣——线——!”
四师兄杜若的惨叫声凄厉得能掀翻屋顶。他举着一个空了一半的线匣,手指都在抖:“是谁!谁偷了我的茜素红线!那是我攒了三个月才买到的!”
饭堂门口,二师兄陈粟捧着碗粥,一脸无辜:“看我干嘛?我又不会绣花。”
“昨儿就你进过我屋!”杜若扑过来,“还说不是你?”
“我那是去给你送新补的袜子!”陈粟往后退,“你别冤枉好人!”
“好人?”杜若冷笑,“上个月偷我靛蓝线去补你□□的是谁?上上个月顺走我金丝线去缝你钱袋的又是谁?”
陈粟的脸涨成猪肝色:“那、那是我借!后来不是还你了?”
“还?还了一团乱麻!”杜若气得眼圈都红了,“那茜素红是苏杭来的珍品,一钱银子才得一缕,我还没舍得用…”
“都闭嘴。” 声音从廊下传来,不高,却让两人瞬间噤声。
大师兄宋慎之背着手走过来,一身白衫纤尘不染,眉头皱得能夹死飞虫:“门规第三条,晨间不得喧哗。都忘了?”
“大师兄!”杜若委屈巴巴递上线匣,“你看…”
宋慎之瞥了一眼,叹了口气:“小若,门中规矩,私人物品须妥善收好。”他又看向陈粟,“小粟,若真是你拿的,今日练功多加两个时辰。”
陈粟张了张嘴,最终垂头丧气道:“…是我拿的。昨儿看小六的裤腿破了,想给他补补,就…”
“线呢?”
“补、补坏了…”陈粟声音越来越小,“线绞成一团,解不开,我就…扔灶膛里了。”
杜若眼前一黑。
宋慎之揉了揉眉心,从袖中摸出几枚银钱递给杜若:“今日采买时再添些。”又对陈粟道,“今日的早饭,你多做一份。”
“啊?”
“给门主的。”宋慎之望向院中那张空着的石桌,“门主天未亮就出门了,怕是又没吃早饭。”
众人这才注意到,平日总是最早起身练剑的那道青衣身影,今日果然不在。
“又接活儿了?”五师兄武昭阳从屋里探出头,手里还拎着把木剑——他每日清晨都要找人切磋,今日看来是扑了空。
“城东赵米商家的屋诡,偷吃食的。”角落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七师弟沈默坐在老槐树最粗的那根枝桠上,怀里抱着一把用布条缠裹的长剑。晨光透过枝叶,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是门中起得最早的,看见慕凌在寅时三刻悄然出门。
“屋诡?”六师兄齐小六揉着眼睛从厢房晃出来,嘴角还沾着糕饼渣——昨夜又偷吃了,“这种小诡也值得门主亲自去?随便派个人不就得了?”
宋慎之瞪他一眼:“门主行事,自有道理。”话虽如此,他眼底却掠过一丝忧色。
这三年来,慕凌接的活儿越来越杂,有时跋山涉水只为除一只不成气候的宅诡,有时却又对找上门的凶煞大案推三阻四。收费更是毫无章法——穷苦人家分文不取,富户商贾却往往被要价到肉疼。
外头都说无名门“劫富济贫”。
只有他们这些被慕凌从各处捡回来的弟子知道,门主那双总是凝望远方的眼睛里,藏着一段沉甸甸的过往,和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
城东,赵宅。
慕凌站在厨房门口,一袭青衫在晨风中微微拂动。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看着那扇虚掩的木门。
门缝里渗出极淡的阴气,混着米香与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怨念。
不是凶煞,倒像是某种执念化成的精怪。
“门主,您看这…”赵有财搓着手跟在身后,额上冒汗。这位年轻门主从进门到现在,只说了句“带我去厨房”,便再无言语,只是用那双清冷的眸子四处打量,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慕凌终于动了。他推开门,厨房里收拾得还算整洁,只是灶台上那口大铁锅边缘,留着几道细细的抓痕——不像猫狗,倒像是…孩童的手指。
“府上可曾有过早夭的孩子?”他忽然开口,声音清冽如深涧寒泉。
赵有财浑身一僵:“您、您说什么?”
“或者,可曾有孩童在此饿死过?”
赵有财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了几下,竟说不出话来。
慕凌不再追问,径直走向角落的米缸。缸盖厚重,盖得严实,但他只轻轻一拂袖,盖子便无声滑开。缸中白米少了浅浅一层,米面上赫然印着几个小小的手印——五指分明,是孩童的手。
“果然。”慕凌低语。
“门主!门主救命啊!”赵有财“扑通”跪了下来,眼泪鼻涕一齐涌出,“是、是我那侄儿…三年前寄养在我家,我、我一时糊涂,克扣了他的饭食…他、他饿病了,没熬过去…”
慕凌背对着他,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又是这样。
总有人,为了一己私欲,让无辜者含怨而死。而后邪祟滋生,再来求人除诡。
“你可知,屋诡为何专偷吃食?”他缓缓转身,目光如冰,“因为它饿。生前饿,死后也饿。那份执念不散,便成了这偷嘴的诡物。”
赵有财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慕凌从袖中取出一只素色布袋,又从怀中摸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桂花糕——那是昨夜陈粟硬塞给他的,说是新学的点心,虽然卖相难看,但味道尚可。
他将糕点放在米缸旁,退后三步,静静等待。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米缸旁的空气开始微微扭曲。一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显形——是个瘦骨嶙峋的孩童,约莫五六岁年纪,衣衫褴褛,眼睛却出奇地大。它怯生生地看着那块糕点,又看看慕凌,不敢上前。
“吃吧。”慕凌的声音难得温和了些,“吃饱了,才好上路。”
孩童的虚影迟疑片刻,终于伸出手——那手瘦得只剩皮包骨,指尖透明。它捧起糕点,小口小口吃着,吃着吃着,有透明的泪从那双大眼里滚落。
“叔…叔坏…”它含糊地说,“饿…好饿…”
慕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手中已多了一枚青玉符箓。符上流光微转,是安魂往生的咒文。
“尘归尘,土归土。”他轻诵,“此生已了,来世…投个好人家吧。”
青光亮起,温柔地包裹住孩童的虚影。那影子越来越淡,最后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晨光里。只剩那块吃了一半的桂花糕,还静静躺在米缸旁。
慕凌俯身拾起糕点,用油纸重新包好,收进袖中。赵有财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二、二十两黄金……我这就去取……”
账房取来金锭,黄澄澄的,在晨光里耀眼。慕凌接过,掂了掂,忽然将金锭扔回赵有财面前。
“用这些钱,给那孩子办丧事,修坟立碑,每月初一十五供奉饭食香火,持续十年。”他声音冰冷,“若让我知道你有丝毫克扣敷衍——”
他指尖轻弹,一道青光闪过。
赵有财头顶一缕头发无声飘落,切口平整如刀削。
“这便是下场。”
说罢,青衣拂动,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他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补充:“坟前记得种棵枣树。那孩子……生前爱吃枣。”
赵有财瘫软在地,半晌才颤声吩咐:“按、按仙长说的办……不,再加五年!不,二十年!枣树要种最甜的品种……”
待慕凌走后,赵宅深处一缕极淡的黑气悄然飘散,混入秋风里。
那黑气诡异得很——既非寻常阴气,也非凶煞戾气,倒像是……某种刻意制造的污秽之物。
像是有人,在暗中豢养着什么。
回无名门的路上,慕凌走得很慢。
袖中那块吃了一半的桂花糕,还带着孩童虚影留下的微凉触感。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拽着一个人的衣袖,怯生生地说:“哥哥,饿…”
那时那个人做了什么?哦,那个人把身上仅有的半块干粮给了他。后来…
慕凌猛地顿住脚步,胸口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不是伤病,是更深处的,灵魂层面的痛楚。这是转世时留下的印记,师傅说过,会伴随他一生,直至…堕魔而亡。
他靠在巷口的青砖墙上,闭眼缓了片刻。再睁眼时,眼底的波澜已平复如镜。
长街尽头,炊烟袅袅。已是晌午时分。
他本该直接回去的——宋慎之肯定备好了午饭,虽然多半又是陈粟掌勺;杜若大概还在为那缕茜素红线伤心;齐小六肯定又偷溜出去买零嘴…
可脚步却自有主张地拐进了另一条巷子。
巷子深处有片小小的菜摊,摊主是个哑婆婆,每日只卖自家院里种的几把青菜。慕凌走过去,放下一颗碎银,取了两把最水灵的菠菜。
哑婆婆“啊啊”地比划着,示意他给多了。
慕凌摇摇头,指了指她脚上那双破旧的布鞋——鞋底都快磨穿了,却还用粗线勉强缝着。
哑婆婆愣了愣,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
慕凌提起菜,转身离去。走出巷口时,秋风卷起几片枯叶,擦过他素青的衣角。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那块吃了一半的桂花糕,掰下一小块,放在巷口的石墩上。
很快,几只麻雀扑棱棱飞来,争相啄食。
他看着,唇角极浅地弯了弯,又迅速隐去。
回到无名门时,已是未时。
院中果然热闹——齐小六正被宋慎之追着满院跑,因为他偷吃了给门主留的午饭;陈粟在厨房唉声叹气,对着烧焦的一锅汤发愁;杜若坐在廊下,对着空线匣抹眼泪;武昭阳缠着沈默要比剑,被对方一个眼神冻在原地。
慕凌站在院门口,看着这一切,胸口的刺痛似乎减轻了些。
“门主回来了!”齐小六眼尖,大喊一声。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齐齐看向他。
宋慎之快步走来,眉头又皱起来:“门主,您又没吃早饭。”
“不饿。”慕凌将手中的菠菜递过去,“晚上加个菜。”
陈粟接过菜,眼睛一亮:“这菠菜好!门主,今儿我给您炖个菠菜豆腐汤,保证不咸!”
慕凌点点头,正要往屋里走,忽然听见杜若小声抽噎。
他脚步一顿,转身走到廊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杜若。
杜若茫然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卷着五缕丝线——茜素红、鹅黄、靛蓝、月白、黛青,都是上好的苏杭货色。
“这、这…”杜若傻了。 “路过绣庄,顺道买的。”慕凌淡淡道,“下回收好,莫再让人偷了。”
说罢,他转身进了屋,留下杜若捧着丝线,眼泪掉得更凶了——这次是感动的。
宋慎之看着那扇关上的房门,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门主袖中从不缺银钱,却总穿着略微褪色的青衣;门主明明能买下整座绣庄,却只给杜若带几缕丝线;门主对富户苛刻,对穷人却温柔得不像话。
就像…在弥补什么。就像在透过这些微小的善意,看向某个怎么都找不到的人。
院中,沈默不知何时又坐回了槐树枝桠上,抱着剑,望着门主那扇窗。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担忧。
门主今日回来时,脚步比平日更沉了。是又遇见什么,让他想起过去了么?
风过庭院,槐叶簌簌。
无名门的寻常一日,就这样在秋光里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