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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浮生半日闲 ...

  •   冬日难得阳光灿烂的一个清晨,凌舟在无名门老槐树下摆了张竹凳。

      凳上铺着青布,布上整齐放着几样物事:一叠黄符纸,半盒朱砂,三枚边缘磨光的古钱,还有一柄用葛布缠着剑柄的短剑——剑是向沈默借的,他自己的剑早就遗落了。

      七个弟子在他面前排开,从宋慎之到沈默,个个站得笔直,只是眼神里多少藏着点昨夜练功留下的困倦。

      前几天,慕凌笑眯眯地请求凌舟:“哥哥本领高强,可否指导一下我这些不成器的门人。”

      看着众弟子期待的眼神,凌舟谦逊一番,最后还是答应了。

      于是就有了如今这个境况:“今日起,我暂代教习。”凌舟声音温温和和的,“诸位若不嫌弃,我便将这些年悟得的一些浅见,说与大家听听。”

      慕凌抱着手臂倚在廊柱下,青衣衬得他眉眼清冷,可嘴角那抹压不住的笑意,却把那份冷冲淡了大半。他轻轻颔首:“有劳哥哥。”

      于是晨课便开始了。

      头三天是符箓。

      凌舟不教那些花哨的,只教最基础的“净尘符”。他说,一张符画得好不好,不看它能召来多大的雷、引燃多旺的火,而看它能不能把桌上的一粒灰尘拂得恰到好处——不惊动旁边的纸,也不留下擦拭的痕迹。

      陈粟第一个苦了脸。他握着笔的手像握着烧火棍,画出来的符歪歪扭扭,朱砂还滴了一桌。

      “小粟”凌舟走到他身旁,声音依旧温和,“你画符时,心里在想什么?”

      “想、想中午做什么菜……”陈粟挠头。

      “那便想着。”凌舟笑了,“想着你要炒的那盘青菜,火候该如何,盐该放几分。把这分‘掌控’的心意,凝到笔尖上。”

      说也奇,陈粟再落笔时,那符竟真有了几分圆融的气象——虽然还是丑,可隐隐有灵光流转。

      杜若的符画得极美,线条流畅如绣纹,可全无灵气。凌舟看了半晌,只说:“小若,你补衣裳时,针脚为何要藏?”

      “露出来……不好看。”

      “那灵气为何要露?”凌舟轻声道,“最好的符,是该用时有用,不用时,便如寻常墨迹。”

      杜若怔了怔,若有所思。

      到齐小六时,这孩子偷懒,想用前日剩下的半张符充数。凌舟也不恼,只将符纸拿起,指尖在符上一抹——那符竟化作一只巴掌大的纸雀,扑棱棱飞起来,追着齐小六满院子啄他后脑勺。

      “符有灵,你欺它,它便欺你。”凌舟温声道。

      满院弟子想笑又不敢,憋得肩膀直抖。

      第四日起是阵法。

      凌舟在院里用树枝画了个径长八尺的圆圈,让七人站进去。

      “这是最简单的‘固元阵’。”他说,“你们要做的,是让我走不进这个圈。”

      武昭阳第一个冲上去,木剑舞得虎虎生风——然后被凌舟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剑尖,轻轻一带,整个人就转着圈跌出了阵外。

      李沧浪试图用酒葫芦布个“迷踪阵”,可酒意上头,阵法还没成,自己先抱着葫芦倒在圈里打起了呼噜。

      沈默最认真。他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在圈内画了七道交错的符文。金光亮起时,整个小阵竟真有几分肃杀之气。

      凌舟点点头,却还是一步踏了进去——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恰巧踩在符文衔接最薄弱处。七步之后,金光消散,阵法悄无声息地破了。

      “你的阵,杀气太重。”凌舟看着他,“阵法不是刀剑,它更像……一间屋子。该坚固的地方坚固,该留窗的地方留窗。你把所有门窗都封死了,屋里的人,也会闷坏的。”

      沈默默默点头,眼睛却亮了一瞬。

      到第七日,凌舟说:“纸上得来终觉浅。”

      慕凌立刻接话:“哥哥说的是。平日里,我对他们保护得太好了。”

      众弟子齐齐看他,眼神复杂——门主您说这话时,能不能把嘴角那抹“终于有人替我管你们了”的笑意收一收?

      于是实战课便定在了老坟场。

      那里荒了有些年头,阴气重,偶有些不成气候的游魂野诡,正适合练手。凌舟给每人发了一小袋糯米、三张黄符、一枚铜钱。

      “日落前,”他说,“用这些东西,护住东南角那棵枯树下的无主孤坟。诡物不得近坟三尺,坟头草不得有损。”

      听起来简单。

      可当七个弟子赶到时,才发现那坟周围不知何时已被凌舟悄悄布了个“引阴阵”——方圆半里内的游魂,正晃晃悠悠朝这边聚拢。

      “晗于君……”齐小六欲哭无泪。

      那天下午,老坟场好不热闹。

      宋慎之的符贴歪了,把自己定在原地半个时辰。陈粟想用糯米摆个阵,结果摆成了个饭团形状,惹得几个饿死鬼围着他流口水。武昭阳倒是勇猛,提着木剑追着一个游魂跑了三圈,最后累得坐在地上大喘气。

      唯独沈默做得最好。他用铜钱为眼,糯米为界,黄符为门,布了个小巧的“护坟阵”。游魂靠近时,阵法自生感应,泛起柔和的金光,既不伤魂,又守住了界限。

      凌舟在远处看着,轻轻点了点头。

      日落时,七人虽个个灰头土脸,可那孤坟确实护住了——坟头一株枯草都没少。

      回去的路上,李沧浪感慨:“晗于君教得……实在。”

      “实在”二字说得委婉,可众人都懂——那是一种把你所有偷懒取巧的路都堵死、逼着你从最基础处重新长过的“实在”。

      如此过了半月,无名门的晨昏便有了新的时律。

      早起练功,上午习符,下午演阵,傍晚实战。凌舟教得耐心,弟子们虽叫苦连天,可进步也是实实在在的——至少齐小六画符不再画反,陈粟布阵不再摆成菜盘形状了。

      只是这期间,也出了件让众弟子哭笑不得的事。

      那日杜若捧着件洗得发白的素麻外衫来找凌舟,小声道:“晗于君,这衣裳……袖口破了三处,领子也磨薄了,我给您做件新的吧?”

      凌舟接过衣裳看了看,笑道:“补补还能穿。”

      他是真这么想的。那衣裳虽旧,可次数洗得多后布料柔软,穿着舒服。他自己寻了针线,坐在廊下,就着天光细细地缝。他针脚不如杜若细密,可缝得极认真,一针一线,像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

      杜若在旁边看着,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等凌舟补完,他接过衣裳,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忽然一言不发地走了。

      第二天,那件补好的衣裳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凌舟床头的、一套崭新的棉布衣袍——深青色,料子厚实,袖口领边绣着极淡的云纹,针脚藏在里头,外头只见匀称细密的纹理。

      凌舟拿着新衣,去找杜若。

      杜若正埋头绣一方帕子,见他来,耳朵尖先红了:“晗于君,那旧衣裳实在穿不了了……我、我丢了。您穿新的吧。”

      虽说已经丢了,可凌舟在无名门转了半圈,还在灶膛旁的柴堆后头,找到了那件被团成团、正准备“意外”被烧掉的旧衣。

      他默默把衣裳捡回来,洗净,晾干,叠好,放进自己带来的藤箱里。

      第二日,杜若又在柴堆后发现了它。

      第三日,齐小六“不小心”把它掉进了后院井里——然后被凌舟用一根竹竿、一张“引水符”,连衣裳带井水里的三尾小鱼一起捞了上来。

      如此拉锯数日,众弟子终于认清了现实:世上最难的两件事,一是让门主允许他们喊“师父”(慕凌坚决不许),二是让晗于君丢掉他那身破衣裳。

      这日傍晚,众人围坐吃饭。

      饭是凌舟做的——自从他来了,陈粟便自觉退居二线,专司烧火洗碗。四菜一汤,简单却鲜美,吃得众人眉开眼笑。

      众弟子通过这么些日子,总算看明白了。门主对晗于君可说是有求必应,什么都应是。估摸晗于君说门主太欠揍了,叫门主打自己一顿,门主也会笑眯眯地应是:“是,哥哥说得太对了,我的确欠揍。”

      ……这大概就是兄弟情深吧,众弟子纷纷感叹。

      藏不住话的齐小六啃着鸡腿,含糊不清地说:“晗于君,您说门主是不是对您……有求必应啊?”

      慕凌筷子顿了顿,抬眼看他。

      齐小六浑然不觉,继续道:“您说往东,门主绝不往西;您说练功,门主立刻说‘哥哥说得对’。我估摸着,您要是说门主太欠揍,叫门主自己打自己一顿,门主也会笑眯眯地说‘是,哥哥说得太对了,我这就打’。”

      满桌寂静。

      慕凌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然后看向齐小六,微微一笑:“小六。”

      “哎!”

      “明日加练两个时辰。”

      “……”

      齐小六瞬间蔫了。

      众人埋头苦吃,肩膀却抖得厉害。李沧浪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结果被米饭呛到,咳得满脸通红。

      凌舟看着这一幕,也笑了。

      他低头喝汤,热气氤氲了眉眼。汤是青菜豆腐汤,清清爽爽的,可喝进胃里,却暖得让人心头发软。

      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他想。

      窗外,暮色四合,老槐树的影子斜斜映在青石地上。

      而那个总是站在他身侧、替他管着这群闹腾孩子的人,此刻正悄悄将盘里最后一块红烧肉,夹进了他的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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