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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青衫吏与蓝衣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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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透时,一只巴掌大的纸鹤扑棱棱飞进无名门院子,翅膀上沾着些许雪花。
宋慎之刚扫完院里的积雪,一抬头,那纸鹤便精准地落在他掌心。展开,是歪歪扭扭的几行字:“临水县白水坝……重叠诡场……弟子困于内……恳请无名门相救……”
落款是“清河门”。
凌舟正坐在檐廊择菜——听见“重叠诡场”四个字,择菜的手顿了顿。
“重叠诡场?”慕凌从屋里出来,青衣还系得不太整齐,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微哑,“白水坝那个位置……我记得上月清河门接的活儿。”
沈默抱着剑站在廊下:“他们应付不了。”
“要去吗?”杜若小声问,手里的针线活停了下来。
慕凌看向凌舟,眼睛亮亮的:“哥哥可愿一同去看看?”
凌舟犹豫了。他看看手里的青菜,又看看慕凌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
“……好。”
白水坝在临水县西三十里,是条年久失修的老坝。众人赶到时,坝口已聚了不少人——几个穿着青色道袍的年轻人在焦急地踱步,一个穿七品官服的中年官员搓着手,还有几个当地乡绅模样的老者。
见无名门众人到来,官员疾步上前:“在下临水县丞周文海,敢问哪位是慕门主?”
“在下。”慕凌微微颔首。
周县丞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语速飞快地讲起来。大意是上月白水坝附近有怪事,夜里常有呜咽声,晨起坝上总有水渍。清河门接了这活儿,谁知坝下竟是两个诡场重叠,诡气滋生出诡孽,进去的四个弟子全困在里面了。
“我们试着破阵,可……”一个清河门弟子羞愧地低下头,“阵眼都找不到。”
慕凌走到坝口,闭目凝神。片刻后睁开眼:“确实是重叠诡场。一个怨气深沉似铁,一个执念缠绵如丝,纠缠在一起,像两股拧死的麻绳。”
他转身吩咐:“慎之,布‘破障阵’。杜若,用你的‘引魂线’探路。沈默随我进去。”
又看向凌舟,声音软了些:“哥哥跟紧我。”
破障阵并不复杂。宋慎之取出五面黄旗,按五行方位插入坝口泥土。杜若从针线匣里取出一缕金丝线——说是金丝,其实是特制的法器,线头系着枚小铃铛。他将线抛入诡场,铃铛在虚空里叮叮作响,竟凝出一条若隐若现的路来。
“走。”慕凌率先踏入。
凌舟跟在后面。踏入诡场的瞬间,周遭景象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不再是荒凉的坝口,而是一条热闹的长街。阳光很好,街边小贩吆喝着,行人来来往往。可一切像蒙了层灰蒙蒙的纱,声音也隔得遥远,不真切。
“这是……那母亲的执念场景。”凌舟轻声说。
话音刚落,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从巷口跑出来,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衫,脸上满是焦急。她手里攥着张纸,边跑边喃喃:“工钱……我得去要工钱……宝儿等着钱抓药……”
她穿过长街,跑到县衙门口。守门的衙役拦住她,她跪下来磕头:“民妇求见县丞大人!求大人做主!”
场景忽然扭曲。
另一幅画面硬生生挤了进来——还是县衙,却是书房。一个穿着七品官服的清瘦男子伏案疾书,眉头紧锁。案头堆着厚厚的账册,他算一笔,眉头便紧一分。
“修坝的钱……还差三百两……”他喃喃自语,忽然将笔一摔,颓然靠向椅背。
两幅画面像两张透明的画叠在一起,妇人的哀求声和官员的叹息声混在一处,诡异又凄凉。
“找到他们。”慕凌指尖掐诀,一道淡金色的符箓在空中凝成,化作两只翩跹的蝴蝶,分别飞向两个方向。
凌舟跟着其中一只蝴蝶,穿过扭曲的街景,来到一处破旧的院落。
妇人正坐在门槛上抹泪,手里还攥着那张欠条。见有人来,她惊慌地抬起头:“你们……你们是来帮我要工钱的吗?”
“你已经死了。”凌舟的声音很轻,“三年前的今天,你急病而亡。”
妇人愣住,低头看自己的手——那手是半透明的。她又看手里的欠条,纸张在她指尖化为飞灰。
“我死了……那宝儿呢?宝儿怎么办?”
“你儿子为你报了仇。”凌舟看着她,“他杀了克扣工钱的工头,又去县衙……杀了那个官员。”
妇人浑身一震,眼泪无声地滚落:“宝儿他……他怎么能……杀人是要偿命的啊……”
“他没偿命。”慕凌不知何时已站在凌舟身侧,声音平静,“他病死了。”
妇人呆呆听着,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吐出时,她半透明的身影又淡了些。
“我的宝儿……”两行浊泪留下,她哭得颤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那位县丞大人……他是个好官,他……不可能贪那笔工钱……”
这时,另一只蝴蝶引着那位官员的魂魄来了。
清瘦的官员站在院门口,看着妇人,深深一揖:“那笔钱……是用来修坝的。朝廷不肯拨款,说白水坝还能撑几年。可我看过账册,那坝最多再撑一年……坝下三个村子,七百多口人。”
妇人怔怔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等着钱给儿子治病。”官员苦笑,“我想着,先挪用,等坝修好了,再想办法补上……可我还没来得及补,你就……”
“你就死了。”慕凌接过话,“你也死了。被你贪了工钱的妇人之子,一刀刺死在书房。”
官员闭上眼,身影微微颤抖。
“你死后,”凌舟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不忍,“你年迈的母亲无钱治病,去了。你七岁的儿子失足落水,去了。你的妻子……郁郁而终。”
官员睁开眼,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
“坝呢?”他问,声音哑得厉害。
“修好了。”这次是沈默开口,他不知何时已从诡场边缘回来,“新来的县丞联合本地商贾乡绅,凑够了钱。朝廷后来也拨了款。白水坝去年就修好了,很结实。”
官员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转身,对着妇人,一撩袍角,跪了下来。
“对不住。”他说,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的孩子,对不住……我这一生,只贪过这一次,却害了这么多人。”
妇人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
“你是个好官。”她说,“虽然这件事……我怨你。可你也帮过我们这些穷人很多,修路、开渠、主持公道……罢了。”
她转身,朝凌舟等人盈盈一拜:“多谢诸位仙长。我要去找我儿子了……若还能见到他……”
说罢,她的身影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晨风里。
官员仍跪在地上。许久,他才缓缓起身,也朝众人深深一拜。
“多谢。”他只说了这两个字,身影也渐渐淡去。
两股纠缠多年的执念,终于散了。
重叠的诡场开始崩塌。灰蒙蒙的景象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原本荒凉的坝口。四个清河门弟子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虽满身伤痕,但呼吸尚存。
凌舟走到妇人消散的地方,又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轻轻放在地上。又走到官员消散处,同样放下一枚。
然后他取出两张“往生符”,手指翻飞,很快叠成两只小小的纸船。指尖一撮,纸船无火自燃,化作两缕青烟。那烟不散,反而飘飘悠悠,分别朝两个方向飞去,最终消失在虚空里。
慕凌一直静静看着,这时才轻声问:“哥哥这是……”
“铜钱是给他们路上打点的。”凌舟的声音很轻,“纸船……是渡他们过忘川的舟。”
慕凌愣了一下,随即眉眼弯了起来:“哥哥大善。还是哥哥考虑周到。”
那笑容很浅,却让凌舟心头一暖。
告别了清河门众人,这回程的马车上,慕凌靠着车壁假寐。凌舟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忽然——
“阿凌。”他轻声唤道。
“嗯?”慕凌睁开眼。
“没什么。”凌舟摇摇头,又看向窗外。
只是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