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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夜啼婴 井中魂 ...

  •   寒露过后,秋意一日浓过一日。

      这日清晨,无名门木门刚开,便见一位身穿青色官袍的中年人候在门外,身后跟着两个衙役。那官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憔悴,眼下乌青,像是多夜未眠。

      见到宋慎之出来,官人连忙上前作揖:“在下邻县县令周文远,冒昧登门,实是有一桩棘手之事,求贵门相助。”

      宋慎之请他入内。周县令坐下后,接过陈粟递来的茶——茶是粗茶,陈粟却泡得极浓,苦得周县令眉头一皱,又不好失礼,只得硬着头皮喝下。

      “实不相瞒,本镇东街……闹鬼。”周县令压低声音,“不是寻常鬼物,是婴灵。”

      慕凌从内室走出,一袭青衣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婴灵?”

      周县令连忙起身:“正是。每夜子时过后,东街便会有婴孩啼哭声,凄厉得很。若有行人路过,便觉脖颈一沉,似有婴孩坐在肩上,抱着脖子哀哀啼哭,口口声声要找娘亲……已有七八人被吓病了,连巡夜的衙役都不敢再去。”

      他顿了顿,苦笑道:“本官也试过请道士做法,可那婴灵怨气太重,寻常符箓镇不住。听闻贵门擅度化此类怨魂,这才厚颜来求。”

      慕凌听完,只问:“东街可曾出过命案?尤其是……与婴孩有关的。”

      周县令神色微变,犹豫片刻才道:“确有一桩旧事。约莫三年前,东街有户姓白的人家,女儿未婚先孕,已有七个月身孕。父母觉得丢人,逼她喝药落胎……那女儿次日便投井自尽了。白家觉得无颜见人,没过多久就搬走了。”

      “那婴孩呢?”慕凌声音平静,却让周县令心头一凛。

      “应、应该是……随母亲一同去了。”

      慕凌沉默片刻:“今晚我们去看看。”

      周县令千恩万谢地走了。

      宋慎之看向慕凌:“门主,此事听着蹊跷。七个月的胎儿,魂魄已全,若随母亲一同赴死,怨气定深重非常。”

      “嗯。”慕凌起身,“慎之、陈粟、沧浪随我去。沈默留守。”

      正蹲在槐树下逗蚂蚁的齐小六抬头:“门主,我也想去看看婴灵长什么样……”

      “你留下抄《安魂咒》十遍。”慕凌瞥他一眼,“昨夜你偷吃杜若藏的点心,以为我不知?”

      齐小六瞬间蔫了。

      杜若抱着针线匣子从厢房出来,小声道:“门主,婴灵最是可怜……若是可以,莫要伤它。”

      “我自有分寸。”慕凌声音依旧清冷,但语气温和了些。

      邻镇东街是条老街,青石板路已磨得光滑,两旁是些老旧的木楼铺面。白日里还算热闹,卖菜的、沽酒的、扯布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可一过酉时,店铺纷纷关门,行人匆匆归家,整条街便陷入死寂。

      慕凌四人到时,已是亥时三刻。

      秋月悬空,清辉洒在青石板上,泛着冷白的光。长街空荡,只有风穿过檐角,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低泣。

      “这地方……”陈粟搓了搓胳膊,“阴气真重。”

      李沧浪拎着酒葫芦,这次里面装的真是酒——他说婴灵怨气寒,得喝点暖暖身子。宋慎之则取出罗盘,指针滴溜溜乱转,最后颤巍巍指向街心一口古井。

      那井有些年头了,井口青苔斑驳,辘轳上的麻绳已腐朽断裂。

      四人走近井边,慕凌俯身朝下望去。井水深黑,映着天上冷月,幽幽的,深不见底。

      子时到了。

      毫无征兆地,一声婴孩啼哭忽然响起!

      那哭声尖锐凄厉,不像寻常婴孩的哭声,倒像是从极深的痛苦中迸发出来的哀嚎。哭声在空荡的长街上回荡,一层叠一层,听得人头皮发麻。

      陈粟“啊”了一声,指着宋慎之肩头:“大师兄!你、你肩上……”

      宋慎之转头,什么也没看见,却觉得脖颈处陡然一沉,冰凉刺骨。一股无形的力量环抱着他的脖子,耳边响起细弱如蚊的哭声:“娘……娘亲……找娘亲……”

      “婴灵附身了。”慕凌声音冷静,指尖掐诀,一道金光点在宋慎之眉心。

      金光闪过,宋慎之肩头的寒意骤消。但哭声并未停止,反而更加凄厉,从四面八方涌来。

      “看不见……”李沧浪皱眉,“只能听见哭声,感觉阴气,却看不见本体。”

      慕凌闭眼凝神,片刻后睁开:“这婴灵……未足月便亡,魂魄发育不全,没有形体,只有执念。”

      “那该如何度化?”宋慎之问。

      “找到它的执念根源。”慕凌看向那口古井,“明日,去查白家旧事。”

      次日一早,四人敲开了东街最里头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六旬左右的老婆婆,满头银丝梳得整齐,面容慈祥。见到慕凌等人,她愣了愣:“几位是……”

      “婆婆,打听个事。”宋慎之温声道,“三年前,这街上白家的事,您可知晓?”

      老婆婆脸色微变,下意识看了看左右,低声道:“进来说。”

      屋内陈设简朴,却收拾得干净。老婆婆给四人倒了茶,坐下后叹了口气:“白家的事……造孽啊。”

      她缓缓道来。

      白家女儿叫素心,生得秀气,性子温婉,一手绣活远近闻名。十七岁那年,她认识了一个外地来的书生,两人私定终身。可白家父母嫌书生家贫,硬要拆散。素心已有身孕,求父母成全,父母却觉得丢人,逼她落胎。

      “那药灌下去的时候,素心哭得撕心裂肺。”老婆婆抹了抹眼角,“七个月的孩子啊……都能动了……就那么没了。第二天一早,有人发现素心跳了井。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一块绣了一半的肚兜,上面绣着莲花,说是给孩子的……”

      屋内一片沉寂。

      “那书生呢?”慕凌问。

      “跑了。”老婆婆摇头,“听说素心死后,他来偷偷祭拜过,后来就再没消息。白家没脸再住,没多久就搬走了。可自从他们搬走,这街上就开始闹鬼……都说,是素心和那孩子,怨气不散。”

      慕凌沉默良久,起身:“多谢婆婆。”

      四人走出门时,秋阳正好,街上人来人往。可慕凌却觉得,那股阴冷的怨气,依然萦绕不散。

      他忽然停下脚步,看向街角拐弯处——

      那里,一片素麻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慕凌心头一跳,几乎要追过去。但衣角消失得太快,快得像错觉。

      “门主?”宋慎之察觉他神色有异。

      “……无事。”慕凌收回目光,袖中的手却微微收紧。

      又是他。

      白家旧宅在东街中段,如今已换了主人,是户卖豆腐的人家。听说慕凌等人来意,豆腐铺的老板娘连连摆手:“那口井我们早封了,可夜里还是能听见哭声……几位仙长若能解决,我们感激不尽。”

      后院那口井果然被封了,上面压着块厚重的青石板。慕凌让人搬开石板,井口露出的刹那,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他俯身看去。

      井水幽深,水面平静无波。但在那水面之下,他看见了一团蜷缩的阴影——是个女子的身形,长发如水草般飘散,双手环抱胸前,像是在保护着什么。

      “素心姑娘。”慕凌轻声唤道。

      井水微微波动。那团阴影动了动,缓缓抬头。一张苍白的面容浮出水面,眉眼清秀,眼中却满是哀戚。

      “我的孩子……”她声音缥缈,“我的孩子不见了……我找不到他……”

      “他在街上,每夜啼哭,要找娘亲。”慕凌声音温和,“你若愿意,我可带你去见他。”

      素心的眼睛亮了一瞬,又黯淡下去:“我……我出不去。这井里有什么困着我……”

      慕凌凝神细看。果然,井壁四周刻着淡淡的符纹——是镇魂符,虽已残破,却仍有禁锢之效。

      “你父母请人做的?”他问。

      素心含泪点头:“他们怕我怨气不散,报复他们……可我只想找我的孩子……”

      慕凌指尖轻划,金光如刀,一一抹去井壁上的符纹。最后一笔符纹消失的刹那,素心的身影从井中缓缓升起,轻飘飘落在井边。

      她穿着死时的素白衣裙,腹部平坦,双手却仍维持着环抱的姿势,像是还抱着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谢谢……”她朝慕凌盈盈一拜。

      暮色四合时,四人带着素心来到东街。

      今夜月隐星稀,长街格外昏暗。子时将至,那凄厉的婴啼声准时响起。

      素心浑身一颤,循声望去。街心处,一团模糊的黑影悬浮在半空,黑影中传出断断续续的啼哭:“娘……娘亲……”

      “宝宝……”素心泪如雨下,飘向那团黑影,“娘在这里……娘在这里……”

      她伸出虚化的双手,轻轻环住那团黑影。黑影的啼哭渐渐弱了,化作细弱的呜咽,像是在母亲怀中撒娇。

      “对不起……是娘没用,护不住你……”素心哽咽,“娘带你走,好不好?我们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再没人能分开我们……”

      黑影在她怀中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喟叹。

      素心抱着婴灵,转身朝慕凌四人深深一拜:“多谢诸位仙长相助,让我母子团聚。此生恩德,来世再报。”

      慕凌轻轻摇头:“去吧。来世,投个好人家。”

      素心含泪点头,身影渐渐化作荧光。怀中的婴灵也化作一点微光,融入她的心口处。母子二人相拥着,升向夜空,最后消散在月光里。

      长街恢复了宁静。

      风依旧穿过檐角,却不再像哭声。

      陈粟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总算……团圆了。”

      李沧浪灌了口酒,叹道:“人间憾事,莫过于生死别离。能得圆满,便是幸事。”

      宋慎之则看向慕凌。这位门主依旧神色清冷,可那双凤眸中,分明闪过一丝极淡的哀悯。

      就在此时,慕凌忽然转头,看向街旁一座废弃的茶楼二楼窗口。

      那里,一道素麻色的身影静静伫立,月光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消失。

      他就那样站着,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望着慕凌。

      慕凌的心跳骤然加快。

      他几乎要喊出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月光下,那人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但那个身影,那个姿态,那份熟悉的感觉……

      慕凌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那人忽然转身,消失在窗口。

      慕凌下意识追出几步,又停住。他低头,看见地上又留下一枚铜钱。

      慕凌握着那枚铜钱,站在空荡的长街上,许久没有动。

      秋风穿过街道,卷起几片落叶,也吹散了他低低的自语:

      “是你吗……”

      “哥哥……”

      回到无名门时,已是后半夜。

      院中静悄悄的,只有沈默还坐在槐树下擦剑。见到慕凌回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擦剑。

      慕凌回到房中,关上房门。烛火下,他将四枚铜钱一字排开,闭上眼,眼前浮现出许多年前的画面——

      春日悬岭,梨花如雪。少年背着他走过长长的山道,笑着说:“阿晚又重了。”

      夏夜溪边,萤火点点。少年教他认星星,指着头顶最亮的那颗:“那是北斗,迷路时就找它。”

      秋日山野,金菊遍开。少年采了一大捧野菊,编成花环戴在他头上:“阿晚真好看。”

      冬日炉边,炭火噼啪。少年握着他冻红的手,呵着热气:“冷不冷?哥哥给你暖暖。”

      那些温暖的、明亮的、属于“哥哥”的时光。

      可后来呢……

      慕凌睁开眼,烛火在眼中跳动。他伸手,轻轻抚摸那四枚铜钱上的划痕。

      如果真是你……

      为何要躲?

      窗外,月色清冷如霜。

      又一次,婴灵所在的那条街,一股黑气没有飘散,而是凝聚成一只模糊的、婴儿手掌的形状,朝着夜空,缓缓握紧。

      像是要抓住什么。

      又像是……在孕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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