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路口未归人 ...

  •   霜降这日,晨雾还未散尽,无名门的木门就被急促的拍响了。

      来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身后跟着几个乡邻。老汉一进门就“扑通”跪在青石地上,老泪纵横:“仙长……求仙长救救我闺女……”

      宋慎之连忙扶他起来。老汉姓周,家住城北十里外的周家村。三日前,他女儿小莲去邻村送绣品,本该傍晚就回,却一夜未归。第二日村里人帮着去找,有人说看见小莲在村外那个老路口转悠,转着转着……人就不见了。

      “不只是小莲。”一个年轻妇人红着眼眶接话,“我男人前日去镇上卖柴,也再没回来……也是那个路口。”

      “我娘也是……”另一个半大少年抹着泪,“去给我爹送饭,路过那里……人就不见了。”

      宋慎之眉头紧皱:“那个路口,可是有什么传闻?”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周老汉颤抖着开口:“那路口……邪门得很。十年前就出过事,刘寡妇……不对,那时候她还不是寡妇……刘家媳妇去卖布,回来时在那儿遭了劫,钱被抢了,人……人也掉下崖了。”

      “自那以后,那路口就常有人失踪。”年轻妇人压低声音,“都说……是刘寡妇的魂还在那儿,见不得人路过,把人拉去陪她……”

      慕凌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一袭青衣被晨雾浸得微湿。他听完,只问了句:“十年前的事,记得这般清楚?”

      周老汉叹气:“怎么不记得……刘家媳妇是个苦命人。丈夫病着,儿子才八岁,她起早贪黑织布卖钱,好不容易攒够儿子上学、丈夫看病的钱,结果……唉。”

      慕凌沉默片刻:“带路。”

      转身吩咐:“慎之、陈粟、沧浪随我去。”

      陈粟正端着一锅糊了的粥从厨房出来,闻言眼睛一亮:“我也去?”——他终于能出门了。

      李沧浪拎起酒葫芦:“正好,路上解渴。”——虽然里面装的是水。

      宋慎之叹了口气,开始收拾包袱——止血散、安神符、干粮、水囊,样样备齐。

      四人出城时,雾渐渐散了。秋阳照在官道上,路旁的野菊开得正盛,黄灿灿的一片。但越往北走,景色越显荒凉。路边的树渐渐稀疏,土色也从黄褐变成了灰白。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

      三条土路在此交汇,路旁立着块半人高的石碑,碑上刻字已风化难辨。路口四周草木凋零,连鸟雀都不见一只,静得诡异。

      “就、就是这儿。”周老汉远远指着,不敢靠近。

      慕凌走到路口中央,闭上眼睛。

      风从三条路上吹来,带着不同的气息——东边是草木香,西边是泥土味,北边……却是一股极淡的、陈年的血腥气。

      他睁开眼,看向北边那条路。路蜿蜒伸向一片山崖,崖边荒草丛生。

      “你们在此等候。”慕凌对周老汉等人道,“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可靠近。”

      说罢,他手拈一张开路符,指尖掐诀,一道淡金色的光晕自掌心扩散,笼罩住路口三丈范围。光晕所过之处,空气开始微微扭曲,像是水面漾起涟漪。

      “诡场已成十年,怨念深重。”慕凌声音清冷,“跟紧我,莫要走散。”

      他率先踏入那片扭曲的区域。

      眼前景象骤然变幻。

      明明还是白日,天色却暗沉如傍晚。路口还是那个路口,但碑石崭新,路旁的树还未枯死,枝叶尚绿。远处传来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像是……十年前的景象。

      一个妇人从东边路上走来。

      她约莫三十来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背上背着个沉甸甸的包袱,脚步轻快,脸上带着笑。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细密的汗珠和眼角的细纹——那是常年熬夜织布留下的痕迹。

      “今天布卖得好……”她轻声自语,手按了按怀里的钱袋,笑容更深了些,“够宝儿上学了,够他爹抓药了……等宝儿考了功名,他爹病好了,日子就好过了……”

      她走到路口,停下擦了把汗,朝北边那条路望去——那是回家的方向。

      就在这时,路边草丛里忽然窜出三个蒙面汉子!

      “把钱交出来!”

      妇人脸色煞白,死死捂住怀里的钱袋:“这、这是我儿子的学费,我丈夫的药钱……求求你们……”

      “少废话!”为首的汉子一把夺过钱袋。

      妇人尖叫着扑上去:“还给我!还给我!”

      推搡之间,她脚下一滑,整个人朝崖边跌去——

      “啊——!”

      凄厉的惨叫回荡在路口。

      景象在这一刻定格。

      然后,一切重演。

      妇人再次从东边路上走来,背着包袱,脸上带笑,走到路口,被抢,跌落……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

      而每一次重演,路口的阴气就浓重一分。那些被拉入诡场的路人,也一次次重复着“路过-看见-惊慌-逃离”的过程,困在这无尽的轮回里。

      “这是……”陈粟看得心里发堵,“她就一直这样……重复那一天?”

      慕凌沉默着走上前。

      在妇人又一次从东边走来时,他伸手拦住了她。

      “这位大姐。”他的声音很轻,“你的布,卖完了?”

      妇人愣了愣,抬头看他,眼神有些茫然:“卖、卖完了……卖了个好价钱呢。”她下意识按了按怀里——那里空空如也,钱袋早已不在。

      “那钱呢?”慕凌问。

      “钱……”妇人皱眉想了想,“钱……我揣怀里了呀……要给宝儿上学,给他爹抓药……”

      “可是你怀里没有钱。”

      妇人低头,慌乱地翻找衣襟:“怎么会……我明明……明明……”

      “你的钱,十年前就被抢了。”慕凌直视着她的眼睛,“你追出去,掉下了山崖。你……已经死了十年了。”

      妇人的手僵在半空。

      她呆呆地看着慕凌,又低头看自己的手——那双手上有常年织布留下的厚茧,但皮肤是半透明的,能看见后面枯黄的草叶。

      “死……了?”她喃喃,“我死了?”

      四周的景象开始波动。路口、石碑、树木,都像水中的倒影般摇晃起来。

      “你丈夫的病,后来如何了?”慕凌继续问,“你儿子,上学了吗?”

      妇人茫然摇头:“我……我不知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看看……”

      “我带你回家。”

      慕凌指尖点在妇人眉心,一道温和的金光注入。妇人的身影渐渐凝实,眼中的茫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悲伤。

      她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那天的抢劫,想起跌落山崖的剧痛,想起十年徘徊路口的孤寂……还有,对丈夫和儿子刻骨的思念。

      “宝儿……他爹……”她泪如雨下,“我要回家……求仙长……带我回家……”

      慕凌点头,转身看向身后三人:“诡场已破,但还有被卷入的路人。慎之,你带陈粟、沧浪在此搜寻,将他们一一唤醒带出。我送刘大姐回家。”

      宋慎之郑重应下。

      慕凌带着妇人往北边走。每走一步,周遭的景象就褪去一层陈旧的颜色,渐渐变回当下的模样——路更破了,树更枯了,远处周家村的房舍也变了样。

      走到村口时,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青年正蹲在井边打水。他生得清秀,眉眼间有几分妇人的影子。

      妇人停下脚步,怔怔看着他,嘴唇颤抖:“宝……宝儿?”

      青年抬起头,看见慕凌和妇人,愣了愣:“这位道长是……”

      “你母亲回来看你了。”慕凌轻声道。

      青年手里的水桶“哐当”落地。

      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妇人,从眉眼到嘴角,看了又看。十年了,记忆里母亲的面容已有些模糊,但那份温柔的神情,那份看着他时的目光……一模一样。

      “娘……?”他声音发颤,“真是……娘?”

      妇人哭着点头:“宝儿……是娘……娘回来了……”

      青年冲过来,想抱住母亲,却穿过了那半透明的身体。他愣在原地,泪如雨下:“娘……您真的……真的……”

      “你父亲呢?”妇人哽咽着问。

      青年抹了把泪,指向村后山坡:“爹……爹三年前就病逝了。他临终前还在念着您,说等您回来……我带您去看他。”

      妇人身子晃了晃,慕凌伸手虚扶了一下。

      三人来到村后山坡。那里立着一座孤坟,碑上刻着“先父刘大山之墓”。坟头很干净,看得出常有人打理。

      妇人跪在坟前,颤抖着手抚摸墓碑:“大山……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山风忽然大了些,卷起坟前的纸灰。一道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身影从坟中浮现,是个面色苍白的男子,眉眼温和。

      他看见妇人,愣住了,然后笑了:“秀娘……你终于回来了。”

      “大山……”妇人泣不成声,“我对不住你……钱被抢了……我没能回来……”

      “说什么傻话。”男子虚虚握住她的手——虽然握不住,但那份心意传达到了,“我等你等了好久……现在好了,我们可以一起走了。”

      夫妇二人相视而笑,那份十年生死相隔的悲苦,在这一刻都化作了释然。

      他们转身,朝慕凌深深一拜。

      “多谢仙长成全。”妇人含泪道,“宝儿……爹娘要走了。你要好好过日子,娶个好媳妇,生几个孩子……爹娘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青年跪地磕头,泣不成声。

      夫妇二人的身影渐渐化作荧光,手牵着手,升向天空。最后完全消散前,他们回头看了儿子最后一眼,笑容温暖而安宁。

      山风停了,纸灰缓缓落下。

      青年跪在坟前哭了许久,才起身朝慕凌深深一揖:“多谢仙长……让我娘得以安息。”

      慕凌摇摇头,转身离去。

      走下山坡时,他忽然顿住脚步,看向路旁一棵枯树后——

      那里,一片素麻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慕凌的心猛地一跳。

      那种熟悉的感觉……比在老鸦岭时更清晰,更强烈。就像……就像很多年前,那个人总是这样,在他身后默默守护,却从不让他知道。

      他追出几步,枯树后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留着一枚铜钱。

      和之前那两枚一模一样,边缘有细痕。

      慕凌弯腰拾起铜钱,握在掌心。铜钱还带着余温,像是刚刚被人握在手里很久。

      他抬起头,望向四周荒凉的山野。秋风穿过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却再不见那道身影。

      但这一次,他分明感觉到,那个人就在不远处看着他。

      “你究竟……”慕凌低声自语,声音散在风里,“是谁?”

      宋慎之三人将困在诡场中的七个路人一一唤醒带出时,已是傍晚。

      周小莲抱着父亲哭成了泪人,其他失踪者的家人也千恩万谢。慕凌只是淡淡点头,吩咐他们回去后多晒太阳,喝些安神汤。

      回城的路上,陈粟还在感慨:“那刘大姐真不容易……好在最后和家人团聚了。”

      李沧浪灌了口水:“生死有命,能了却执念,便是幸事。”

      宋慎之则看向慕凌:“门主,您脸色不太好。可是消耗过度?”

      “无碍。”慕凌声音平静,袖中的手却握紧了那枚铜钱。

      铜钱的边缘硌着掌心,微微的疼。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人总用这种方式提醒他:我在。

      可如今,人在何处?

      暮色渐浓时,四人回到无名门。杜若已补好了慕凌袖口的破处,针脚细密得看不出来。齐小六偷吃了武昭阳藏在灶台的饼,正被武昭阳追着满院跑。沈默坐在槐树下擦剑,夕阳在他苍白的脸上镀了层暖光。

      一切如常。

      但慕凌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个人出现了。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三次……。

      他在暗中默默相助,却始终不肯露面。

      就像当年,那个总把他护在身后,笑着说“阿晚别怕”的人。

      慕凌回到房中,关上房门。烛火跳动,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他从怀中取出三枚铜钱,一字排开在桌上。

      一样的“开元通宝”,一样的边缘细痕。

      他看了很久,忽然伸手,将几枚铜钱叠在一起。

      最下面那枚,划痕最深,像是被摩挲过无数次。中间那枚,还沾着老鸦岭的泥土。最上面那枚,余温未散。

      像是一封无言的信,一句说不出口的问候。

      窗外,月色清冷。

      远处路口,一缕极浓的黑气悄然升起——这一次,黑气没有飘散,而是凝成一团,像有意识般,朝着城中某座高阁的方向,缓缓飘去。

      那座阁楼的檐角,挂着一串青铜风铃。

      铃下悬着木牌,上书三个字:

      清风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