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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踏破铁鞋终觅故人 ...

  •   慕凌一路追出柳树村,却在竹林外失了踪迹。

      那素麻色的身影像是融入晨雾里,只留下几枚深浅不一的脚印,朝着官道方向延伸,却在半途戛然而止——像是凭空消失了。

      “门主!”宋慎之等人追上来时,慕凌正站在官道旁的一棵老槐树下,望着远方出神。晨风拂过他青衣下摆,整个人单薄得像一竿修竹。

      慕凌:“你们先回去。我……还有些事要办。”

      说罢,他不再多言,沿着官道朝临州城方向走去。

      青衣在晨风里猎猎作响。

      临梧城,紧靠着临州城。临梧城东,是一片老旧的街巷。

      这里的房屋多是土坯垒成,檐角低垂,墙皮剥落。巷子里污水横流,空气里飘着霉味和柴烟味。住在这儿的,多是些穷苦人家——卖苦力的,挑货郎的,浆洗衣物的,还有那些无依无靠的老人。

      慕凌走在巷子里,青衣与这破败景象格格不入。他每走几步,便停下问人:

      “可曾见过一个穿素麻衣衫的男子?约莫三十岁,左腿有旧伤,走路微跛?”

      被问的人多是摇头。有的警惕地打量他,有的干脆躲开——这年轻人容貌太出众,气度太清冷,不像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一连问了七八户,都是一样的答案。

      慕凌的心渐渐沉下去。

      难道……真是他的错觉?难道竹林里的那一瞥,只是他十年执念催生出的幻影?

      他在巷口停下,望着眼前纵横交错的窄巷,又一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二十年了。他踏遍山河,寻遍人海,却始终找不到那个人的半点踪迹。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却又断在这里。

      秋风卷着枯叶,从他脚边打着旋儿飘过。

      就在这时,巷尾一间破旧的茅屋门“吱呀”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拄着拐杖走出来,手里拎着个空竹篮,看样子是要去买菜。

      慕凌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婆婆,请问……”

      话未说完,老婆婆抬头看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年轻人,找人?”

      慕凌一怔,点头:“是。找一个穿素麻衣衫的男子,三十七岁上下,左腿有旧伤,走路微跛。”

      老婆婆眯起眼,想了片刻:“穿素麻的……倒是有一个。姓林,叫什么……林七?还是林齐?记不清了。”

      慕凌的心跳骤然加快:“他住在哪里?”

      “就前面,巷子最里头那间烂茅屋。”老婆婆朝巷尾努努嘴,“那烂茅屋之前是走了三年的老瞎子住的,这林七搬进去住了有几个月了,平时靠种菜卖菜过活。说来也怪,他那几垄菜地,能卖几个钱?竟也能维生。”

      她压低声音:“而且啊,这人神出鬼没的。有时候连着几天不见人影,有时候大半夜才回来。有人问他去哪了,他只说‘办事’。办什么事?谁知道呢。”

      慕凌的呼吸微微急促:“他……长什么样子?”

      “样子嘛……”老婆婆回忆着,“清清瘦瘦的,眉眼挺周正,就是脸色总有些苍白。左腿确实不大好,走路时看得出来。对了,他右手腕上好像有道疤,长长的,像是旧伤。”

      手腕上的疤……

      慕凌浑身一震。

      他记得。那年哥哥带他下山,遇到恶徒拦路。那人护着他,手腕被划了一刀,深可见骨。后来伤口好了,却留下一道狰狞的疤。

      “他在家吗?”慕凌声音发颤。

      “这会儿?”老婆婆看看天色,“该去菜市了吧。他每日都是这个时辰去卖菜。”

      话音未落,慕凌已如一阵风般掠出巷子。

      城东菜市在护城河边,是个露天市场。青石板地上摆满了菜摊,白菜萝卜、豆腐活鱼、生禽活畜,一应俱全。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哭闹声,混杂在一起,热闹得很。

      慕凌站在市场入口,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

      晨光斜斜照进市场,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看见了那个人。

      一身洗得发白的素麻长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臂。正蹲在地上,面前铺着一块粗布,上面整整齐齐码着萝卜土豆——萝卜洗得干干净净,白生生的;旁边还有一小堆土豆,个头不大,却圆滚滚的。

      他低着头,正将掉下来的土豆重新码上去,动作细致而熟练。侧脸的线条清俊温和,只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眼角也有了细纹。

      阳光落在他身上,素麻衣衫泛着柔软的光。

      慕凌站在原地,像是被钉住了。

      二十年了。

      记忆里那个总是笑着揉他头的少年,如今成了眼前这个清瘦沉默的男子。可那眉眼,那轮廓,那低头时微微抿起的唇角……分明就是他。

      是他找了二十年的人。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手在衣袖里控制不住地抖动。慕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轻轻迈步,朝那个角落走去。

      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走到菜摊前时,那人刚好抬起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市场的喧嚣声远去,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风吹过街道的寒意。

      那人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是茫然,最后……沉淀成一种温和的、带着淡淡疏离的平静。

      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慕凌的心往下沉了沉。

      他终究是不认得自己了。

      就在这时,那人开口了,声音温和而略带沙哑:“这位公子,买菜吗?”

      慕凌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很浅,却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这菜……怎么卖?”

      “萝卜两文一个,土豆五文一斤。”那人指了指,“都是今早刚从地里挖的,新鲜。”

      慕凌低头看着那些青菜,许久,才轻声问:“这些……都是你种的吗?”

      那人愣了愣,随即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春日的暖阳,瞬间融化了眉眼间的疲惫:“自然,小本生意。”

      慕凌看向他,直视他的眼睛,“这些菜……我都买了。天冷了,公子早些回去歇息罢。”

      那人摇头:“公子一个人,吃不了这许多。”

      “我……”慕凌顿了顿。

      “不过”那人将青菜重新捆好,“公子若是真心要,这些便都卖公子罢。天寒,早些回去。”

      说罢,他开始收拾打包。

      动作不急不缓,将粗布四角一拢,打了个结,递给慕凌。那包袱不大,却把他身形微晃了一下——左腿的旧伤,让他无法完全使力。

      慕凌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我家人……不好相处。我不会做饭,这几日都没好好吃过一顿热饭。”

      那人脚步一顿。

      “公子若不嫌弃……”慕凌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可否收留我几日?我……我可以付钱。”

      那人转过身,静静看着他。

      晨光里,慕凌青衣单薄,眉眼清冷,可那双黑眸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期待和……一丝慌乱。

      像只迷路的小兽,在寻求庇护。

      许久,那人才轻轻叹了口气。

      “我家破旧,怕委屈了公子。”

      “不委屈。”慕凌立刻道,“有瓦遮头,有饭可食,便好。”

      那人沉默片刻,最终点头:“随我来罢。”

      城东巷尾的茅屋,确实破旧。

      土坯墙裂了几道缝,用泥巴勉强糊着。茅草屋顶有几处漏了,看得出修补过的痕迹。屋前有一小片菜地,应该全被收割了,在冬日里光秃秃的。

      推开门,屋内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屋檐下挂着几串干辣椒和玉米,在透进来的风里轻轻摇晃。

      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桌,两把竹椅。墙角堆着些杂物——镰刀、锄头、几个陶罐。

      那人——林七,将包袱放下,转身看向慕凌:“寒舍简陋,公子莫怪。”

      “叫我慕凌便好。”慕凌轻声说。

      林七点点头,没多问,只是去灶台生火。灶是土灶,柴禾有些潮,烟很大。他咳嗽了几声,才将火点着,又从缸里舀水,准备煮粥。

      慕凌站在屋里,环顾四周。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虽然破旧,却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虽然打着补丁,却洗得发白。桌上放着一只粗陶碗,碗里还有半碗水。

      一切都显示着,主人是个极简朴、极爱干净的人。

      就像记忆里的哥哥——总是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连剑穗都要每天重新系好。

      “粥很快就好。”林七的声音从灶台传来,“公子先坐。”

      慕凌在竹椅上坐下。椅子有些晃,他不敢动。

      不多时,粥煮好了。很简单的白粥,什么也没放,盛在粗陶碗里,冒着热气。林七将粥端过来,又取出一小碟咸菜——是自己腌的萝卜干,切成细丝,淋了点香油。

      “没什么好东西,公子将就着吃。”

      慕凌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心头一酸。

      他低头喝粥。粥煮得恰到好处,不稀不稠,米香浓郁。咸菜脆生生的,带着淡淡的辣味。

      很好吃。

      比他这二十年来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好吃。

      一碗粥喝完,林七又给他盛了一碗。这次慕凌没推辞,安静地喝完。

      天色渐暗,屋内点起了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公子……”

      “叫我慕凌。”慕凌打断他。

      林七顿了顿:“慕公子家中……为何不好相处?”

      慕凌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他们……不喜我做的选择。觉得我该走另一条路,过另一种人生。”

      “那公子自己的选择是?”

      “除诡度人,助人解脱。”慕凌抬起头,看着林七,“这是我认定的道。”

      林七的眸色深了深,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头:“公子有志气。”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油灯噼啪一声,炸出个灯花。

      林七起身:“夜深了,公子早些歇息罢。这床……虽小,挤挤也能睡。我去打地铺。”

      “不必。”慕凌立刻道,“一起睡罢。天寒,地上凉。”

      林七愣了愣,看着慕凌。

      慕凌也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坦然——虽然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膛。

      良久,林七轻轻笑了:“好。”

      他走到床边,开始脱外衣。素麻长衫解开,里面是同样洗得发白的里衣。他将外衣叠好放在床头,转身时,慕凌看见他右手腕上——果然有一道长长的疤,从手腕一直延伸到小臂,颜色已经淡了,却依然清晰。

      慕凌的呼吸一滞。

      林七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只是掀开被子上床,躺在了里侧:“慕公子,睡罢。”

      慕凌深吸一口气,和衣躺下。

      床确实很小,两人几乎肩挨着肩。被子也不厚,却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油灯被吹灭,屋内陷入黑暗。

      “忘却问公子,该如何称呼?”慕凌开口。

      “姓林,名七,字晗于。”林七回。

      黑暗中,慕凌又试探着问:“家中,曾有与你年岁相仿的哥哥,我对你一见如故,日后可否唤你哥哥?”

      几次目击除诡后,林七对他观感极佳:“如此,倒是我赚了个弟弟”,迟疑一下“那,日后我唤你阿凌可好?”

      “好”

      得到肯定答复的林七不再言语,翻了个身,睡去。

      只有窗外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洒进来几缕清辉。

      慕凌睁着眼,听着身旁均匀的呼吸声。那呼吸很轻,很缓,像是已经睡着了。

      他悄悄侧过头,借着月光,看着那人的侧脸。

      眉眼,鼻梁,嘴唇的轮廓……都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只是更瘦了,也更疲惫了。

      还有左腿——即使躺着,也能看出微微蜷曲的姿势,是旧伤疼痛时的习惯。

      慕凌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几乎要抚上那道伤疤。

      却终究,还是忍住了。

      不能急。不能吓到他。

      二十年都等了,不差这几日。

      他闭上眼,在心里轻声说:

      “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消失了。”

      窗外,寒风呜咽。

      而更远的黑暗中,一缕比以往更浓、更诡异的黑气,正缓缓凝聚。

      像一只即将睁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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