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1980,她坠落 ...
-
西北的夜,是能把人骨头缝里的热气都吸干的怪物。
沈砚裹紧身上那件肘部磨出棉絮、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棉大衣,背靠着废弃勘探队地窝子冰凉的土墙,手里攥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玉米面窝头。他就着军用水壶里冻得扎牙的凉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粗糙的颗粒刮过喉咙,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这里是“红山基地”外围,地图上不存在名字的戈壁滩。白天跟着运输队装卸那些贴着俄文标签、积满灰尘的木箱时,还能看见远处基地铁丝网后哨塔的轮廓,像大地伸向天空的、沉默的獠牙。到了晚上,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和风刮过砂石时发出的、仿佛无数细碎骨片摩擦的凄厉声响。
他抬起头,望向东北方向。几点微弱得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灯光,在视线的尽头漂浮——那是基地核心区,他这种“接受群众监督,进行劳动改造”的“问题人员”永远无法踏足的地方。
问题人员。
沈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二十七岁,北京大学物理系曾经最年轻的讲师之一,现在蹲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戈壁滩上,罪名是“可能受到西方唯心科学观影响”。具体点说,是他那篇关于粒子物理与未来能源形式的内部文章里,几个过于超前的数学推演,触动了一些人敏感的神经。
知识是原罪,尤其当它跑得太快,跑到了时代前面。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凛冽到肺叶刺痛的寒气。不能想,不能回忆那些实验室里精密仪器的嗡鸣,不能想讲台下学生们发亮的眼睛,不能想……家。北平那个有海棠花的小院,书架上排列整齐的外文期刊,母亲温在炉子上的莲子羹。
都碎了。像他此刻手里的窝头,一捏就掉渣。
忽然,他睁开了眼。
不是风。是别的什么。
一种极其细微的、却直接穿透耳膜作用于颅腔内部的嗡鸣,从极遥远的天空深处传来。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震颤。空间的震颤。
沈砚猛地站起身,窝头从松开的手指间滚落,消失在砂石阴影里。他仰起头,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寻找。
找到了。
在北斗七星勺柄延伸的方向,天穹深处,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个点。
不是星星。星星不会那样亮,也不会……那样“错”。
光点起初极微弱,像一粒不小心溅入黑丝绒的银屑。但它的亮度在增加,不是渐亮,而是跳跃式的、违反一切物理常识的增亮——前一秒还是模糊的光斑,下一秒就变得刺目,再下一秒,它已经拖曳出一条细长、明亮、边缘带着幽蓝色光晕的轨迹,笔直地、决绝地、朝着大地俯冲而来!
沈砚的呼吸停滞了。物理学者的本能疯狂报警:速度不对!轨迹不对!那东西的减速曲线完全不符合大气摩擦模型,它更像是在……主动制动?可控坠落?
更让他血液冻结的是,那道幽蓝光尾指向的终点,赫然就是“红山基地”后方那片被重重铁丝网和“军事禁区”牌子封锁的死亡谷地——据说下面有复杂溶洞和强地磁异常,当年勘探队折了好几个人在里面。
“那是什么……”他无意识地喃喃,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没有爆炸。没有火光。
就在那幽蓝光束即将撞击地面的前一刹那,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凭空抹去,光芒瞬间湮灭。没有声音,没有震动,什么都没有。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沈砚极度孤寂和寒冷下产生的幻觉。
但空气中残留的、极淡的臭氧味,以及某种更抽象的、仿佛精密仪器过载后散发的、冰冷锐利的金属气息,都在尖叫着告诉他:不是幻觉。
出事了。出大事了。
沈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耳膜嗡嗡作响。理智在尖叫:退回地窝子!把自己埋进破棉被里!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好奇心在这里是催命符!
可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那违反一切物理定律的轨迹,那瞬间湮灭的方式……一种混合了极致恐惧和更极致探究欲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压过了求生本能。
他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朝着禁区方向,迈出了一步。又一步。
风更大了,卷起的砂砾打在脸上,生疼。没有路,只有被岁月和狂风塑造成各种怪形的砂石丘,像大地沉默的墓碑。他凭着白天远远眺望留下的模糊印象,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摸索,越过那道早已破损、无人维护的铁丝网缺口,踏入了真正的禁区。
脚下的地面变得崎岖,布满尖锐的黑色玄武岩碎片。四周的寂静沉甸甸地压下来,连风声似乎都被某种力量吸收了,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
走了不知多久,也许半小时,也许更久。就在沈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黑暗中迷失方向时,他看到了光。
不是坠落时的强光。而是一种柔和的、清冷的、仿佛月光凝聚而成的银白色光晕,从前方谷地一道狭窄的裂缝中透出来,将附近嶙峋岩石的边缘勾勒出淡淡的、流动的银边。
同时,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人声。是一种极其低沉、仿佛无数细微金属颗粒在某种力场中高速震颤共鸣的嗡鸣,频率低得直接作用于人的骨骼和内脏。沈砚感到一阵恶心和心悸,腿有些发软。
还有……脚步声。轻盈,规律,每一步的间隔和力度都精确得像钟表齿轮的咬合。
恐惧终于压倒了一切。沈砚猛地闪身,躲到一块巨大的玄武岩后面,屏住呼吸,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他小心地、极其缓慢地探出一点点头。
一个身影,从透出光晕的裂缝中,走了出来。
首先看到的,是脚。包裹在一种奇异的、流线型的银灰色材质中,那材质在清冷光晕下,呈现出仿佛液态金属般柔和的光泽,却又分明是固态,随着步伐微微改变着表面的折光,纤尘不染。脚步落在尖锐的岩石上,悄无声息。
视线向上。修长笔直的腿,同样被银灰色完美覆盖,勾勒出充满力量感却绝非人类肌肉结构的线条。腰身收紧,再往上……
沈砚的呼吸彻底停止了。
那是一个“人形”。
她——沈砚的直觉告诉他,应该用“她”——身高约一米七五,体态匀称得近乎精密仪器计算出的完美。她穿着一身贴合身体的、同色系的“衣服”,没有任何接缝,只在关节处有细微的、暗金色的纹路,随着她的动作和她周身那低沉嗡鸣的节奏,明灭不定,如同呼吸。
她的脸……
沈砚找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的词语来形容。
那是一种超越了审美范畴的“存在”。皮肤是冰冷的瓷白色,在银光映照下近乎半透明,看不到丝毫毛孔或纹理。五官轮廓清晰深刻,鼻梁高挺,嘴唇是极淡的、几乎没有血色的粉,抿成一条没有任何弧度的直线。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的眼睛。
她没有眉毛。平滑的额际之下,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幽蓝。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纯粹的、仿佛将最深邃的星空和最冷的冰海浓缩在内的幽蓝光源。此刻,那两潭幽蓝正缓缓转动,扫视着周围的环境,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似乎都在微微扭曲,泛起水波般的涟漪。
她站在那里,银光映照着她毫无表情的脸,垂在身侧的手指修长完美。周身的嗡鸣声正逐渐减弱、平息。银白光晕也向内收敛,最终只剩下眼中那两簇幽蓝的光,成为这黑暗谷地里唯一的光源。
美丽。非人。恐怖。
沈砚的血液冷透了。这不是人类。甚至不是任何科幻构想中的外星生物。她更像一个……活着的、行走的、来自无法理解之地的终极造物。
就在这时,那两簇幽蓝的光源,毫无征兆地,转向了他藏身的方向。
没有搜寻的过程。就像一直都知道他在那里,只是此刻才投来“注视”。
沈砚的大脑一片空白。逃跑?他的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在那双非人眼眸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解剖台上,每一寸血肉、每一次战栗、甚至每一个掠过的念头,都无所遁形。
她朝他走了过来。
步伐依旧精确,轻盈,悄无声息。银灰色的身影在黑暗的岩石背景中移动,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带来终极压迫的幽灵。
十米。五米。三米。
沈砚能看清她“衣服”上那些暗金色纹路细微的流动,能感受到她周身散发出的、并非温度、而是一种更抽象的“能量场”的微弱压迫感,让他的皮肤微微发麻。还有她眼睛里那纯粹的幽蓝,冰冷地映出他此刻惊恐万状、狼狈不堪的倒影。
她在沈砚面前一步远处停下。
没有俯视。她的身高让他可以近乎平视。但沈砚感觉自己是在仰望一座不可企及、也无法理解的雪山之巅。
她开口了。
声音出乎意料的并非机械合成音,而是清冽的、平直的,像冰川深处流动的水,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得不带任何情感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的韵律:
“检测到低等碳基智慧生命体。”
幽蓝的“目光”落在他破旧的棉军大衣、冻得青紫的嘴唇和脸上惊恐的表情上,似乎有更细微的数据流在那片幽蓝中飞速闪过。
“生命体征:虚弱。能量摄取水平:低下。外部防护:原始低效。威胁等级评估:零。”
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沈砚的身体,扫过他身后的来路,又迅速投向远方基地灯光的方向,眼中的数据流快得肉眼无法捕捉。
“初步环境扫描完成。当前坐标点文明层级判定:0.7级(行星文明初期)。社会结构特征:集权化、集体化明显。监测到低强度电磁监控网络及初级化学能推进投射武器(注:□□械)持有者。”
她像是在做一份客观到冷酷的观测报告,而沈砚,只是报告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甚至有些碍事的“目击变量”。
报告似乎暂时结束。她重新将幽蓝的“目光”聚焦在沈砚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任何好奇、疑惑、怜悯,甚至没有敌意。只有纯粹的、冰冷的“确认”,以及对后续处理的“计算”。
接着,她用那平直清冽的声音,说出了让沈砚如坠冰窟、灵魂都要冻结的话:
“根据《泛维度文明接触临时守则(第七修订版)》第73条,附录C,针对非主动接触情境下、科技代差超过1.5级的非授权信息泄露(目击)事件,为最大限度防止基础物理认知污染及不可预测的低维社会结构扰动……”
她顿了一下,那声音在死寂的谷地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残酷:
“建议对目击单位,执行物理清除程序。”
“物理清除。”
四个字,像四把冰锥,钉穿了沈砚的耳膜,钉穿了他的心脏,钉穿了他残存的所有侥幸。
她要杀了他。
就像清理掉实验台上一个意外的、无用的、可能污染数据的微生物。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审判。在她的法则里,他的存在本身,因为他“看见”了,就成了一个需要被抹去的“错误”。
极致的恐惧之下,反而催生出一片荒谬的麻木和……尖锐的不甘。沈砚看着眼前这美丽恐怖的存在,看着那双决定自己生死的幽蓝眼眸,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谬、太可笑了。他苦读二十年,满怀热忱,然后因为几句真话被打落尘埃,在这戈壁滩啃冷窝头,最后,竟然要因为看见了一道不该看的光,死在一个“天外来客”手里?死得如此毫无价值,如此……像被随手拂去的一粒尘埃。
不。
一种源于生命最深处的不甘,混合着物理学者在绝境中最后的、对逻辑和理性的执着,猛地冲垮了麻木和恐惧。
就在那银灰色的身影似乎微微抬起一只手,指尖有极其微弱的、危险的能量开始汇聚,亮起一点比针尖还细、却让人灵魂战栗的幽蓝光芒的刹那——
沈砚用尽全身力气,甚至扯破了干涩的喉咙,嘶哑地、几乎是吼了出来:
“等等!!”
他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谷地里炸开,显得异常突兀和微弱,甚至带着破音。
那指尖凝聚的危险光芒,微微一顿。
沈砚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几乎要燃烧起来。他语无伦次,却死死抓住那唯一可能存在的、渺茫的生机:
“清除我……对你没有收益!没有!”
他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那双幽蓝的眼眸,试图从那片冰冷的光源里找到一丝一毫的波动,哪怕是计算时的迟疑。
“我……我是一个‘本地样本’!高级样本!我受过这个时代、这个星球上最高等的科学教育!我理解数学!理解物理!至少……至少能理解一部分你们的基础逻辑!”
他的话语凌乱,但核心越来越清晰:
“我能帮你!帮你理解这里!理解这个时代!理解这些‘低效’的规则和这些‘脆弱’的人!我能让你更快地融入!更安全地获取你需要的信息!更……更‘不留痕迹’地达成你的目的!”
他把能想到的所有筹码,不管是否合理,不管对方是否需要,都孤注一掷地抛了出来:
“杀了我,你只会得到一具尸体,和可能引来的、不必要的注意!他们会调查!会搜索!哪怕他们找不到你,也会让这里变得不安全!但留着我……我能成为你的‘接口’!你的‘翻译器’!我能节省你的时间!提高你的效率!”
这是沈砚一生中最大的一场豪赌。赌注是自己的命。赌的是对方那超越人类的逻辑和计算核心里,是否存在“效率”、“价值”、“风险规避”这样的概念。赌的是他那点可怜的、属于人类的急智,能否在高等存在的评判标准里,占到一丝丝的权重。
时间仿佛凝固了。
连谷地深处那残余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也彻底消失了。
只有那双幽蓝的、非人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里面似乎有更加庞大、更加复杂、更加快速的数据洪流在无声奔涌,在进行着沈砚无法想象的复杂计算和推演。
沈砚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肋骨的声音,咚咚咚,像濒死的鼓点。能感觉到冰冷的汗水从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刺痛和模糊。他不敢眨眼,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像在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等待那决定他是化作尘埃还是获得一丝喘息之机的……神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三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那凝聚在她指尖的、危险的幽蓝微光,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她抬起的手,缓缓放下。
清冽平直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沈砚几乎虚脱:
“提案……受理。”
沈砚腿一软,后背重重撞在岩石上,才勉强没有瘫倒。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海啸般涌来,但下一秒,更深的寒意攫住了他。
她的话还没完。
“你的论证,存在多处逻辑缺陷与无意义的情感冗余变量。”她平静地陈述,像在点评一份不及格的论文,“但其中,‘提高本地信息获取效率’与‘降低非必要的文明扰动风险’这两项核心变量,经计算,具备一定权重价值。”
她向前微微倾身。那张完美却没有生气的脸,离沈砚更近了些。沈砚甚至能看清她眼眸深处那仿佛星系漩涡般缓缓旋转的、诡异而美丽的幽蓝光影,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味道,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臭氧的清新感。
“低等碳基生命体,你获得了一个……证明的机会。”
她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敲打在沈砚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你有15个本地行星自转周期。”
“证明你作为‘本地信息接口’与‘扰动缓冲器’的价值。证明你所谓的‘高效’与‘不留痕迹’。”
“否则,临时守则第73条清除建议,将自动触发,强制执行。”
“计时,从现在开始。”
她说完,直起身,不再看沈砚,而是将幽蓝的目光投向远处基地灯光的方向,仿佛在瞬间完成了对路径、风险、以及后续接触策略的亿万次计算和规划。那姿态,理所当然,如同主宰在等待她的向导为她引路,前往这片陌生而原始的疆域。
沈砚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持续了一瞬,就被更庞大、更茫然的恐惧和压力取代。他看着眼前这个银灰色的、非人的、美丽与恐怖并存的存在,知道自己刚刚把灵魂和未来十五天的生命,都押在了一场与“神明”的交易上。
不,不是交易。是她单方面的“试用期”。试用不合格,结局依旧是清除。
15天。只有15天。
他挣扎着,用发抖的手撑住岩石,让自己站直。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汗水和可能存在的泪水,指向自己来时的、黑暗的戈壁滩深处,声音依然抑制不住地颤抖,却强迫自己保持最基本的清晰:
“那……那边。有个废弃的地窝子,暂时……相对安全。”
她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点头。只是迈开脚步,跟在了他身侧稍后的位置。银灰色的身影在无边的黑暗与嶙峋的岩石间移动,沉默,稳定,像一道坠入人间的、冰冷的阴影,又像一个伴随他余生(无论长短)的、无声的审判。
沈砚迈开沉重的腿,朝着来路,朝着那处勉强能称为“庇护所”的破败地窝子走去。身后,是她近乎无声的脚步声。
夜色,浓稠如墨,将一切吞噬。
只有戈壁永恒的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呜咽,仿佛在吟唱着一首关于坠落、关于绑定、关于一个凡人与一位“神明”在1980年寒夜伊始的、宿命的诗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