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决者的唯一锚点》三月戈

2、15个日夜的赌约

　　地窝子里的空气，比外面更冷。
　　那不是温度上的冷——戈壁滩的寒夜足以冻裂石头——而是一种更加本质的、源于存在本身的寒意。沈砚蜷缩在铺着破毡子的土炕角落，看着三米外静立在阴影中的银灰色身影。
　　凌昭没有坐。她就那么站着，背脊挺直得像一柄插进地面的标枪。地窝子低矮的土顶几乎要碰到她的头顶，可她站在那里，却让这个狭窄的空间显得更加逼仄。她眼中的幽蓝光芒已经收敛到最低，只剩下两簇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蓝色星火，在黑暗中静静燃烧。
　　她已经这样站了快两个小时。
　　沈砚试着解释过这地窝子的来历，解释过“劳动改造”是什么意思，甚至大着胆子问过她是否需要休息。她只是用那种平直的声音回答：“能量循环模式已切换至最低维持状态。此物理坐标安全性评估：较低。建议保持警戒姿态。”
　　然后，继续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沈砚放弃了交流的尝试。他的大脑还在嗡嗡作响，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对未知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荒诞的现实剥离感——就在几小时前，他还在为明天能否多分到半个窝头而焦虑，现在，他的生死却系于一个来自天外的、非人存在的“试用期评估”。
　　15天。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清晰。不是梦。
　　“你……”沈砚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你需要什么？食物？水？还是……能量？”
　　他想起她提到过的“能量循环”。
　　幽蓝的星火微微转向他。
　　“此维度基础物质构成，无法直接补充我的核心能源。”凌昭的声音在地窝子的土壁间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当前能量储备：37.2%，并以每地球时0.03%的速率自然逸散。主要消耗项：维度兼容性维持、基础生命场稳定、低强度环境扫描。”
　　沈砚听不懂那些术语，但他抓住了关键：“逸散？你的能量在流失？”
　　“正确。”她顿了顿，似乎在检索词汇，“用你能理解的概念类比：我是一块电池，而这个时空，是一个不匹配的、漏电的插座。”
　　“那……流失完了会怎样？”
　　幽蓝星火闪烁了一下：“核心能源低于5%，将无法维持基础生命场。表现形式：物理结构崩解，意识消散。”
　　沈砚的呼吸一窒。她会死。或者说，以某种形式“消失”。
　　“有什么办法补充吗？”
　　“高等能源转化技术，或……”她的目光落在地窝子角落那个黑铁炉子上，炉膛里只有冰冷的灰烬，“高效化学能释放过程。但此维度物质能级过低，转化效率不足万分之一，无实用价值。”
　　沈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炉子。煤。烧煤。
　　一个荒谬的念头浮上来：“如果……如果能弄到更多的‘化学能’？比如，更多的煤？或者……石油？”
　　这次，幽蓝星火闪烁的时间更长了些。
　　“计算中。”大约三秒后，她回答，“假设可获取此区域平均热值化石燃料，建立简易高能转化阵列……理论补充效率可提升至0.7%。但阵列构建需特定材料与工艺，且存在被低维文明监测风险。”
　　0.7%。听起来微不足道，但至少是个方向。
　　沈砚的脑子开始转动。煤……基地后勤处有配给，但严格控制。石油……更不可能。等等，燃料……
　　“柴油。”他脱口而出，“运输队卡车的柴油。有油库。”
　　凌昭没有立刻回应。她的眼睛——如果那还能被称为眼睛——似乎穿透了土壁，望向了某个沈砚无法感知的方向。
　　“检测到东南方向1.7公里处，存在碳氢化合物集中储存点。”她确认道，“但同样存在低维监控设备与守卫单位。”
　　“我可以想办法。”沈砚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我知道换班时间，知道油库后面围墙有个地方，雨季冲塌过，只用铁丝网临时补着……”
　　他说不下去了。他在说什么？帮一个来历不明、随时可能抹杀自己的存在，去偷基地的柴油？
　　可如果不这么做，15天后，她会因为能量耗尽而“崩解”。而自己这个“无价值的目击单位”，大概率也会被顺手清除。
　　这是一条被绑死的船。
　　凌昭似乎看穿了他的挣扎。她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的‘身份’，在此社会结构中，处于何种层级？”
　　沈砚愣了愣，苦笑道：“最底层。‘接受改造人员’，没有自由行动权，每天劳动记工分，口粮定量配给。和……和囚犯差不多，只是名义上好听点。”
　　“理解。”凌昭的声音依旧平淡，“那么，要获取柴油，或进行其他有效行动，你需要一个更高级别的‘身份权限’。”
　　“不可能。”沈砚摇头，“我的档案有污点，政治审查不合格……”
　　“档案可以修改。”凌昭打断他，“记忆可以覆盖。”
　　沈砚猛地抬头。
　　幽蓝星火在黑暗中静静燃烧：“你之前提到‘不留痕迹’。修改低维信息记录与生物神经短期记忆，属于低扰动操作范畴，在我的当前能力许可范围内。”
　　沈砚的心脏狂跳起来：“你……你能做到？”
　　“需要近距离接触目标单位，并进行精确神经脉冲干预。成功率取决于目标个体的精神抵抗强度与记忆清晰度，预估在92%至97%之间。”她像在陈述一个实验参数，“存在3%至8%的概率导致目标出现短期认知混乱或记忆片段丢失，但通常会被归因于过度疲劳或突发疾病。”
　　沈砚的喉咙发干。他想起会议室里那些持枪的守卫，想起负责人事后茫然而顺从的眼神。
　　她真的能做到。
　　“你想……修改谁的记忆？怎么接触？”沈砚问。
　　“最高效的目标：此区域对你拥有直接管辖权的个体。”凌昭说，“根据你之前提供的信息，及我刚才进行的低强度环境扫描，符合条件的目标单位：代号‘王干事’，男性，年龄约四十五至五十地球年，负责后勤物资调配与人员管理。他明早七点三十分会来此区域进行日常巡查，单独行动概率87%。”
　　沈砚当然知道王干事。那个总是板着脸、把“思想改造”挂在嘴边、克扣劳改人员口粮时毫不手软的中年男人。
　　“你想对他做什么？”
　　“植入一段经过修正的记忆片段：你在三天前的夜晚，因突发急病高烧昏迷，被路过人员发现，送至基地卫生所。经检查，你患有‘先天性心脏传导阻滞’，不宜从事重体力劳动。卫生所医生建议将你调离装卸岗位，转至相对轻松的‘资料整理室’工作。相关诊断记录与调令，会同步出现在卫生所和人事科的档案中。”
　　沈砚听得目瞪口呆。细节完整，逻辑自洽，甚至考虑到了不同部门之间的文书流转。
　　“资料整理室……”他喃喃道。那是基地里不少有关系的人都想去的轻松地方，能接触一些过期文件，不用风吹日晒。
　　“该岗位拥有相对自由的活动时间，可接触部分内部文件，且利于你进行‘信息接口’职能。”凌昭补充，“这是提升你在此社会中行动权限与价值评估的最优解之一。”
　　沈砚看着她。黑暗中，银灰色的轮廓模糊而神秘。她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告知一个已经计算好的方案。
　　“为什么……”他声音干涩，“为什么帮我做这些？”
　　幽蓝星火安静地燃烧着。
　　数秒后，平直的声音响起：“你是当前维度内，唯一与我有深度交互的碳基单位。你的生存状态与功能完整性，直接影响我的观测效率与任务执行成功率。提升你的社会权限与行动能力，符合我的核心利益。”
　　理性。冰冷。毫无温情。
　　可沈砚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比起虚无缥缈的善意或恶意，这种基于利益的、清晰的计算，反而更让他觉得……真实，甚至可靠。
　　“好。”他说，“需要我做什么？”
　　“明早七点二十五分，你需要出现在地窝子外东侧十五米处的空地，表现出虚弱、站立不稳的状态。我会在附近进行隐蔽。当目标单位接近你至三米范围内时，我会实施干预。整个过程，你需要保持自然，无需额外动作。”
　　“如果……失败了呢？那3%到8%？”
　　“备用方案：物理制服，深度记忆覆盖。但会产生额外能量消耗，且后续处理更复杂。”凌昭的声音毫无波动，“建议优先尝试低扰动方案。”
　　沈砚点了点头，又想起黑暗中她可能看不见，出声道：“明白了。”
　　地窝子里重新陷入沉默。
　　沈砚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但神经却异常亢奋，无法入睡。他听着外面永不停歇的风声，余光里是那两点幽蓝的星火。
　　忽然，凌昭又开口了。
　　“你的生命体征显示异常波动。恐惧指数上升，体温降低，肾上腺素水平偏高。建议进行休息。你的生理健康也属于需要维持的‘资产’范畴。”
　　沈砚扯了扯嘴角。被一个非人存在关心身体健康，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我睡不着。”他坦白道，“脑子里……很乱。”
　　“需要神经镇静干预吗？低强度脉冲可诱导睡眠状态，无副作用。”她的语气，像在问是否需要一杯水。
　　“不……不用了。”沈砚连忙拒绝。让自己的大脑接受未知的“脉冲干预”？他还没那么大胆子。
　　“理解。碳基神经系统的脆弱性与非理性特征。”凌昭说，听不出是陈述还是评价。
　　沈砚忍不住问：“你们……不睡觉吗？不需要休息？”
　　“我们的意识活动与能量循环是分离的。可进行多线程处理，或在低耗能状态下维持基础感知。‘睡眠’对我们是低效且不必要的生物冗余设计。”她顿了顿，“但根据《守则》，尊重观测对象的生物习性是有价值的。你可以休息，我会保持警戒。”
　　沈砚沉默了一会儿。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他小心翼翼。
　　“权限内可回答。”
　　“你来到这里的‘任务’是什么？你说我是你的‘观测接口’……你要观测什么？”
　　幽蓝星火似乎微微亮了一瞬。
　　“核心任务：评估此维度时空节点的稳定性，监测异常裂隙扩散趋势，收集低维文明在特定压力下的社会演化数据。”她的声音依旧平直，“你是意外变量。但你的存在，提供了一个深入观测碳基文明个体与集体互动模式的独特窗口。这超出了原任务范畴，但……具有研究价值。”
　　沈砚听懂了。她是来检查“宇宙漏洞”的科学家，而自己，是她在路边意外发现的一只比较特别的“蚂蚁”。她没打算一脚踩死，反而起了观察的兴趣。
　　不知道该感到庆幸，还是悲哀。
　　“你之前提到的《守则》……不能暴露，不能干扰。帮我改档案，算干扰吗？”
　　“在‘最低必要限度’内。为了维持观测窗口的持续存在与功能优化，允许进行微幅调整。这属于守则的弹性解释范围。”她回答，“一切以任务完成为最高优先级。”
　　沈砚没有再问。他慢慢滑倒在破毡子上，蜷缩起来。土炕的寒气透过薄薄的铺垫渗入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混沌边缘时，他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体温的暖意，从地窝子的某个角落弥漫开来，悄然驱散了部分寒意。很淡，但确实存在。
　　他没有睁眼，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
　　没有回应。
　　只有那两点幽蓝的星火，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无声地燃烧着，守望着这个属于1980年戈壁滩的、寒冷而脆弱的夜晚。
　　而15天的倒计时，就在这片寂静中，无声地流走了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