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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问题的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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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铁匠铺回家的路,杨青禾走得比平时慢。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黄安长老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一会儿是苏晴在炉火前挥汗如雨的侧影,一会儿又是自己指尖触碰枯叶时那抹稍纵即逝的绿意。各种念头互相碰撞,搅得他心神不宁。
快到自家那条巷口时,他看见街对面有个人影。
昏黄路灯下,那人穿着学院制服的水蓝色长裙,身形纤细笔挺,手里似乎拿着一卷用丝带系好的纸卷。是沈沫。她正站在一栋气派的宅院门前,那宅院有着高高的青砖围墙和厚重的朱漆大门,门楣上挂着一块古旧的匾额,上书“沈氏府邸”四个端肃的大字。
沈沫没有立刻进去。她微仰着头,望着门匾,路灯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看不清表情。夜风吹起她裙摆的一角,也拂动了她耳畔几缕碎发。
杨青禾认得这地方。沈家曾经是静水星域颇有名望的灵能研究世家,据说出过好几位在星域研究院任职的长老。但十几年前,似乎是因为某次研究事故,家族中坚力量折损大半,从此声势大不如前,只留下这栋老宅和些许余荫。
沈沫的父亲沈清河,如今就在学院担任灵能理论讲师,是个总是穿着整洁长衫、说话温和却带着距离感的中年人。沈沫身上那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沉静气质,多半也源于此。
杨青禾正犹豫要不要悄悄绕开,沈沫却似乎察觉到视线,转过了头。
四目相对。
杨青禾有些尴尬,想点头示意后就离开。沈沫却朝他微微颔首,嘴角甚至浮起一丝极淡的、礼节性的微笑。然后,她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抬起手,朝他轻轻招了招。
杨青禾愣住了。他和沈沫在学院虽算认识,但从未有过私下交集。沈沫是那种永远坐在前排、笔记工整、回答问题时逻辑清晰得让人叹服的优等生,和他这种缩在角落、成绩平平的人,本该是两条平行线。
可她的手还停在空中,姿势从容,没有丝毫催促,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
杨青禾迟疑了两秒,还是穿过空寂的街道,走了过去。
“沈同学。”他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杨青禾同学。”沈沫放下手,声音清澈平稳,“抱歉叫住你。我看你从学院出来时,似乎……有些心事。”
杨青禾心里一跳。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够好了。
“黄安长老今天的话,让很多人思考。”沈沫继续说道,目光落在他脸上,坦然而不冒犯,“尤其是关于‘看见’和‘异常感知’的部分。我注意到,你听得格外认真。”
她怎么注意到的?杨青禾下意识想避开她的视线,却又觉得那样反而显得心虚。
“我……”他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沈沫没有追问,而是侧身,看向身后紧闭的沈家大门。“我家有一间旧藏书室,里面有些关于古代感知系灵能、以及异常灵力现象的札记和残卷,是曾祖父那辈人收集的。”她转回头,目光清亮,“如果你感兴趣,或许可以来看看。当然,如果觉得唐突,就当我没提过。”
这个提议完全出乎杨青禾的预料。去沈家?看那些可能涉及他秘密的藏书?沈沫为什么要帮他?仅仅因为看出他“有心事”?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但心底那份急于弄清自身状况的焦灼,压过了疑虑。那些绿色的感知、植物的异常反应,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里,不拔出来,就永远不得安宁。
“会不会……太打扰了?”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不会。”沈沫回答得干脆,“父亲今晚在学院值夜,整理藏书室本也是我日常功课。多一个人,或许还能发现些被我遗漏的东西。”她说着,已从袖中取出一枚古铜色的钥匙,插入锁孔。
厚重的木门发出低沉悠长的“吱呀”声,向内开启。门后是影壁,绕过去,便是一个收拾得干净整洁、但明显透着岁月感的小庭院。青石板缝隙里生着茸茸的青苔,墙角几丛修竹在夜风中沙沙作响,空气里有股淡淡的、书卷和旧木头混合的气息。
与铁匠铺那种扑面而来的热浪和生命力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静谧、幽深、甚至有些清冷的氛围里。仿佛时间在这里流逝得格外缓慢。
沈沫引着他穿过庭院,来到西厢一间房门前。这扇门也是木质的,但比大门小得多,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个小小的、同样古旧的铜锁。
钥匙转动,门开了。
藏书室比杨青禾想象中要小,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规格的书籍、卷轴和札记本。有些书脊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纸张泛黄发脆。房间中央是一张宽大的檀木书桌,桌上点着一盏光线柔和的灵力灯,灯旁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笔记,字迹娟秀工整,显然是沈沫正在整理的。
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灯光下缓缓舞动。
“这边。”沈沫走到靠里侧的一个书架前,指尖拂过一排书脊,“这一区,大多是关于非标准灵力感应、生态共鸣、以及古代‘自然语者’传说的记录。很多只是民间志怪或未经证实的个人体验,学术价值有限,但……或许能提供一些思路。”
她抽出一本薄薄的、用蓝布做封面的线装册子,递给杨青禾。“比如这本,《南林野老见闻录》,是一位百余年前游历各星域的医师随笔。里面提到过,有些体质特殊的人,在特定环境下能与植物产生‘情绪共鸣’,甚至感知其‘病痛’。当然,作者自己也标注了‘道听途说,存疑’。”
杨青禾接过册子,入手很轻。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纸质脆弱,墨迹淡雅。里面的文字是文言,读起来有些吃力,但他很快被其中几段描述吸引了:
“……遇山民,言其祖可‘听松语’,知风雷将至……”
“……南沼有巫,抚萎荷而叶苏,人以为神,然其寿不过三十……”
“……星陨之后,东郡童谣忽起,言‘草木皆兵’,或有感于天地之变耶?……”
这些零碎的、近乎荒诞的记录,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他心中那扇紧闭的门。原来,世上真的有过类似的人,类似的“异常”。他不是唯一的怪物。
“还有这些。”沈沫又抽出几卷札记,“一些关于灵力潮汐异常与生态变异的观测报告,星陨之战前后的对比数据……虽然主流观点认为那些生态变化是陨石碎片辐射残留所致,但也有一些学者提出,可能是某种更基础的‘规则层’扰动,通过生态网络显现出来。”
她说话的语气平稳客观,像在课堂上陈述知识点,但杨青禾能感觉到,她对这些“非主流”的资料非常熟悉,显然是下过功夫研读的。
“沈同学,”他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对这些这么了解?”
沈沫整理书卷的动作顿了顿。灯光下,她的侧脸轮廓清晰而平静。“沈家以前,就是以灵能生态感知和预言类能力研究见长的。”她的声音很轻,“虽然现在没落了,但这些书还在。而我……恰好对这些‘不寻常’的东西,一直很好奇。”
她转过身,直视杨青禾:“黄安长老说,需要能‘看见’的人。我想,他指的不一定是多么强大的灵能,而是一种……对世界细微变化的敏感。一种愿意去‘看见’那些被忽略、被否定之物的勇气。”
她的目光清澈见底,没有探究,没有评判,只有一种纯粹的、对未知的认真。
杨青禾握紧了手中的蓝布册子。书页粗糙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有些磨人,却异常真实。
“我……确实感觉到一些东西。”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那个秘密说了出来,声音低得像耳语,“碰到植物的时候。不是每次都有,但……有反应。很微弱,像它们……在呼吸,或者,在说话。”
说完,他屏住呼吸,等待着沈沫的反应——惊讶?怀疑?甚至像看疯子一样的眼神?
沈沫只是静静听着,等他停下,才缓缓点头。“‘自然语者’的雏形,或者某种变异的环境亲和。”她走到书桌旁,拿起自己那本摊开的笔记,翻到某一页,上面绘着一些复杂的灵力脉络图和星象标记,“我最近在整理星陨之战后十五年的区域性生态异常报告,发现几个有趣的时间节点和地理分布巧合。如果你愿意,或许我们可以记录一下你感知到的具体情况,时间、地点、植物种类、你的状态……看看是否能找到规律。”
她说的是“我们”,是“记录”,是“找规律”。没有大惊小怪,没有定性为超能力或精神病,而是将其视为一个可以观察、可以研究的现象。
杨青禾忽然觉得,堵在胸口的那块巨石,松动了一大半。
“好。”他说。
窗外,夜色已深。竹影在窗纸上摇曳,沙沙声不绝于耳。
藏书室里,灵力灯的光稳定地亮着,照亮了一桌泛黄的书卷,和两个刚刚开始尝试去“看见”世界另一面的少年人。